她知道,在左右搖晃的船上,煮東西不能太過精致,吃東西更不能貪心,舀粥只能舀碗的三分之一,如果碗里的食物裝得太滿,風大時有可能全喂在地板上。嚴若昨晚說有一次出海時一位船員吃了一個鴨腿,船被一個大浪打得猛地搖晃了一下,鴨腿一下飛到艙壁上,真是「煮熟的鴨子也會飛了」。
等大男人們滿意地吃過早點,衛薇把東西刷洗干淨。拿過小日記本,再隨便夾一本川端康成的小說,爬上甲板,挨坐在風帆下的陰影里,用筆寫下一整天的行程——這是哥哥特意吩咐的。記錄完畢,便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小說。
坐了一會兒,她覺得心情很好,似乎不知怎地就坐不住了,輕輕攀上護欄,伸著小腦袋望向海面。海風徐徐,擊起薄薄的波浪,藍得像水晶般的海水在船邊嘩嘩流動,波紋過處,似乎又變成了一朵朵雪白透明的花朵……看得她直想伸手下去撈一撈,看看留在手心的還是不是原來的藍色。
抬眼之時,一群海豚忽然從明鏡般的水面跳躍著向他們的帆船游來,它們不停地躍起落下,在帆船右側歡騰跳躍!它們「嘎嘎」地叫著,似在歌唱,似在似呼喚,連濺起的泡沫也充滿了快樂。衛薇興奮地大叫起來︰「嘩,海豚啊,我見到海豚啊,嘩,好大喲,一,二,三,四……一大群啊……」
身後傳來略帶嘲笑的聲音︰「小姐,你的腦袋快要掉下去了。」
衛薇回頭一看,是嚴若,便扁了扁小嘴說︰「我看我的,我叫我的,關你什麼事!」話音剛落,又醒悟自己正翹著趴在欄上,連忙收回坐正身子。眼楮卻怎麼也舍不得那群可愛的海豚,一味扭頭盯著它們看。
嚴若有些好笑,「果然很听話。看不出有獨自偷渡上船的勇氣。」
衛薇白了他一眼,「這是基本禮貌,無聲無息地突然在人家背後說話的人是不會懂的,至于我偷偷上船……哼,我還記得你曾落井下石,要哥哥趕我走!」
嚴若聳肩,「我是一片好心,免得你吃海上航行的苦,你不領情我也沒辦法。」
衛薇歪了歪小腦袋,扭頭尋覓海豚的蹤影,「不是不領,而是不必去領。」
「女孩子出海一遭會變成小黑炭,你現在看著還勉強可以,一旦變成非洲土著,那可是哭干眼淚也沒用了。」
「你!」衛薇被惹上火了,對著這麼極漂亮可愛和天真無邪的女孩居然說勉強可以看,這男人是不是覺得他自己皮膚太黑,心理不平衡了?衛薇抿緊嘴角瞪了他一眼,「你好心嗎?抱歉,我不覺得。」
「別太牙尖嘴利的,東方女孩好像並不擅長這樣。」
「喜歡就會學習,學多了就會擅長!」
嚴若微微一笑,「哦,那干嗎要把自己訓練得滿身利刺?」
「這樣才不會被人欺負!」她應得十分理直氣壯。
「我怎麼就听說,這是引起敵人注意的方法,也是自我壯膽的表現。」
「哼,橫豎這兒又沒敵人!」小妮子白了他一眼,立即又說︰「你沒這個興趣吧。」
「放心吧,我討厭犯眾怒。」嚴若牽嘴。
他在嘲笑林明老討好她,喜怒哀樂都和她站成一線吧。哼,是又怎麼樣?關你什麼事!人家林明陽光燦爛的,可不像你老是牽著嘴角古古怪怪地笑人家。雖然她老哥也是這個款,但他是哥哥啊,無論怎麼笑也會對她好的。你就不同了,老是笑得很可疑的樣子,越看越叫她不順眼。
嚴若瞄了一眼眼前略不友善的小臉,淡淡地一笑,沒有說話。他眯著的眼楮看向一望無際的大海,思緒似乎在剎那間回到曾經的「嚴若」號帆船上——
以前每一次出航,他總在海上的夜晚思念深愛的女友,想至甜美片段的時候,耳邊會掠過海鳥的低鳴,一聲一聲,嗚嗚咽咽,在黑夜里伴著海浪和鳴,訴說著流浪的孤單。
每到這種時候,他都會感覺自己即將要失去她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會這樣想,因為在每次航程起行前的一晚,她都會躺在他懷中柔柔地說︰「我會等你回來。」聲音略帶輕微的彷徨和顫抖,他听出來了,卻不肯相信。
三年前的夏夜,當他回航後飛奔到家中,等著他的便是一室破舊的寂靜。她早已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了……
突然,一條海豚「撲通」一聲躍出水面,翻了個身子,露出閃光光的白肚子。半晌,其他的海豚也歡快地從水面躍起圓圓的身子。它們不停地躍起落下,把海面擊起無數的金黃的泡沫。有時候很多條同時騰空而起,再「撲通,撲通」地潛入水里,像是特意在他們面前做最快樂的表演。
「耶,好漂亮哦,它們都好可愛!」衛薇笑得眼楮都彎起來了,指著它們呱呱大叫起來。
嚴若回過神來,扭頭望著衛薇。她的笑容甜美率直、天真純淨,也許是笑得太開心的緣故,右邊臉頰的小酒窩像一朵無憂無慮綻放的矢車菊,令他在剎那間有炫目的感覺。
她不像他的舊女友,總是那樣幽怨的眼眸,蒼白的臉色,虛柔的口吻,瘦削的身軀和永遠佔據內心的不安全的感覺。想必在逆境中這個小妮子會為自制造快樂、制造希望,令不能時常守候在身邊的愛人非常地留戀,也非常地安心。
她真的這麼美好嗎?嚴若心中微微一顫。然而,隱含的理性、沉穩的情性、獨自掙扎的艱辛令他猛然如觸痛般地收回眼楮——不可能的,絕不可以讓自己有過于美麗的幻想,腳下的路,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地重重地走出來,或者爬出來,再不就滾出來,總之不能逾越。
他不是有錢的公子哥兒,也不是瀟灑的白馬王子,更沒有一角可供他疲憊時依偎的港灣。他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一股穿梭在驚濤駭浪之中的堅韌意志。大海給了他健壯的體格、黝黑的皮膚、海浪的氣息——只有立身波濤之上,他才能真實地感覺自己是一個堅毅的無所畏懼的人。
這種滑行于海的世界的男人,會有女人肯站在陸地上為他守望嗎?他不知道。只知道,家庭和生計,他只能擇其—。
衛薇還在他旁邊叫著跳著,「嘩,海豚不怕人哦,老是跟著我們的船呢……喂,你以前出海會傷害它們嗎?」她眼巴巴地望過來,仿佛只要他一點頭,會立即跳起來指著他破口大罵一通。
嚴若看著遠處一只盤飛的海鳥,緩緩地說︰「通常不會,它是遠洋人士的幸運之神,在枯燥的航海生涯中,它們絕對是一段快樂的插曲。」
「通常?」衛薇睨著他,「你不要告訴我,那是代表還有其他的意思;」
「但如果船上食物不夠,船員也會釣海豚充饑。」
「哦,」衛薇扭頭望向海面歡快的海豚,半晌才說,「是沒辦法才這樣做吧。」
「嗯……」
衛薇瞥了他一眼,見他面色淡然,似乎在思考些什麼。對他這副又要坐在人家身邊,又硬是不說話的樣子很不喜歡,卻又想不出有什麼要和他聊,憋了一會兒,還是斜起亮晶晶的眼楮睨著他問︰「你是航海家嗎?」
嚴若回頭看著她,發覺這女孩眼巴巴地瞅著他等了好半天了,不由牽起嘴角笑道︰「不是,我只是以海為生。」
「船員?遠洋運輸?」
「差不多吧。」
「噢,你一定懂得很多,對了,電視里的海洋節目常常有些奇奇怪怪的魚,你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