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琬蘿听得怒火中燒,柳眉倒豎。「爹,劉瑾這狗奴才實在是欺人太甚,無恥之至!他憑什麼這麼囂張跋扈的折辱你們這些文武大臣!只因為他懂得一手遮手,將皇上玩于股掌?」
曲惟學綻出一絲悲痛悒郁的苦笑,「自大明王朝建國以來,宦官弄權、禍患朝綱的事總是難以根除,自王振、汪直、王越,乃至現在的劉瑾,多少的忠良慘遭迫害,含恨而死,木土堡之變的教訓猶如曇花一現,繼之而起的汪直、劉瑾更是凶殘狠辣,無奈,皇上年少,耽于享樂,不能像先皇孝宗一樣勵精圖治,奮政愛民,所以……才會讓劉瑾這個陽奉陰違的閹豎專擅弄權,倒行逆施,唉!」他語重心長的嘆息道︰「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我們這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文武朝臣,就這樣萬般屈辱、目昏目眩地罰跪在奉天門外,有個叫李榮的太監看不過去,趁劉瑾入內乘涼時,趕緊抱了一些冰鎮西瓜給我們解渴,並讓我們起來休息、活動一下筋骨,待劉瑾出現時,他又慌忙示警,要我們趕忙跪下,可是未及清理收拾的西瓜皮讓劉瑾瞧見了,他暴跳如雷,大罵李榮,另一名太監黃偉挺身相護,與劉瑾激辯,于是,李榮被劉瑾逐出宮外,回家賦閑,黃偉則被貶逐到南京,而天還未黑,就有三名官員不支倒地,月兌水而死,我們一直跪到夜幕低垂,饑渴交迫,劉瑾見無人承認自首,更加惱火,遂命人將我們押進錦衣衛大牢。直到夜里,他查出這份奏章乃是一位內侍所具疏的,才又重新將我們釋放出來,」他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幸好,爹常服用你所開的補藥,身子骨還算硬朗,否則……難保我們父女還有相見之日。」
「爹!」曲婉蘿卻听得揪心不已,淚盈于睫了。「爹,您辭官歸隱吧!劉瑾這奸宦如斯陰險狠毒,皇上又耽婬佚樂,荒廢朝政,您孤掌難鳴,有心無力,何苦身在虎穴,任那些朋比為奸的權佞折辱欺凌呢?」
曲惟學只是沉重的緩緩搖頭,沒有說話。
「爹!」曲琬蘿憂心忡忡地握著父親的手臂,言詞懇切的勸道︰「蔣欽蔣大人的遭遇您應該記憶猶新吧!御史柴文顯、汪澄只不過是因為些須小事,就被劉瑾那狗奴才凌遲處死,爹,劉瑾如此殘暴毒辣,您若不趨附于他,遲早都會有殺身之禍,您听女兒的勸,還是早點辭了官,和女兒待在鄉下共享天倫吧!好不好?」
曲惟學滿臉淒愴地撫模著女兒的發絲,掛在嘴畔的笑容更加蒼涼寒瑟了。「琬兒,你是爹唯一的掌上明珠,爹何嘗不想跟你待在鄉間,共享天倫。只是,國家有難,權奸當道,爹身為朝廷老臣,便不能坐視不管,只顧自己的生死安危,想先皇臨終前,拉著爹和劉健劉大學士的手,用盡最後一口氣,要我們要竭盡全力匡扶皇上為明德之君。」他老淚閃動的哽咽道︰「先皇遺命,猶言在耳,爾今,劉大學士已被劉瑾貶為平民,遣返家鄉,朝中老臣逐凋零,所剩無幾,爹百般忍耐,只為忍辱負重,不忍辜負先皇遺命啊!」
「爹……」曲琬蘿淚光瑩瑩的嘆道︰「您這是愚忠啊!」
曲惟學淒然一笑,若有所思的悲吟著宋末節士陳文龍的一首詩︰
斗壘孤危勢不支,書生守志定難移。
自經溝瀆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時。
須信累囚堪釁鼓,未聞烈士樹降旗。
一門百指淪胥盡,唯有丹衷天地知。
「琬兒,人生百歲也不過如黃梁一夢,想那北宋民族英雄岳飛,忠義耿耿,正氣參天,明知秦檜用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去乃一陷阱毒計,他卻從容以赴,慷慨就義,爹雖是一介文弱老儒,卻也深知忠君報國之道,豈能為了苟且偷生,而做那尸位素餐之事?」
「爹……」曲琬蘿欲語還休的噙著淚低喚了一聲,任恐懼、感動、悲憤、憂慮種種迷離難解的滋味戳絞著她不斷抽緊的心。
「琬兒,」曲惟學輕輕拍撫著她的肩頭,「別為爹擔憂,爹不會莽撞行事的,就算要犧牲生命,也得死得有價值,有意義,否則,不是親痛仇快,白白便宜了劉瑾那班亂臣賊子!」他說到這,又攢著雙眉慨然長嘆,「爹唯一覺得愧疚的是……爹把你許錯了對象,原本以為狄雲棲和他爹一樣,是個倜儻大略、強直不阿、有情有義、有守有為的熱血男兒,孰知,他習藝歸來,繼承襲位,卻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那個清高絕俗、夭矯不群、俠情萬丈的少年英雄已不復見,他不僅自甘墮落,和皇上放浪形骸地肆意游樂,還變本加厲地四處招技狎玩,縱情狂歡,更堂而皇之地與劉瑾沆瀣一氣,遙相呼應,幸好維敏兄已經過世,否則,按他剛烈果斷的個性,不被氣得傷肝泣血才怪!」他痛惜萬分的又是搖頭,又是嘆息,目光沉郁而愧疚的望著同樣愴惘無語的女兒,語音嘎啞而痛楚的說道︰
「琬兒,是爹一時胡涂,識人未清,才會將你錯配姻緣,爹實在是萬萬沒有想到,狄雲棲竟會判若二人,變得如此離譜乖張,當初,爹會同意維敏兄的聯姻之請,也是因為爹知道狄雲棲是個出類拔萃、文武雙全、氣宇昂藏的好青年,當維敏兄軒軒自得,拿出狄雲棲贈予他的一幅字畫予我品賞時,我見他畫的是一幅青柏凌霜圖,意境清絕灑然,傲骨凌塵,心中暗暗欣賞,又見他題上的語意是宋末遺民謝君直的「初到建寧」,好感與惜才之心更是油然而生,那首古詩知道的人並不多,但卻是一首足以讓人凜然肅敬、熱血沸騰的曠世之作。」他話猶未了,曲琬蘿已幽深婉轉的輕聲低吟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
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夷齊清。
義高便覺生堪舍,九重方知死甚輕。
南八男兒終不屈,皇天後土眼分明。
曲惟學微微一震,頓時百感交集。「婉兒,難得你生為一名縴弱女子,卻也知道這樣豪情慷慨的愛國古詩,比起一般醉生夢死、附庸風雅的綺懦紈褲不知勝過百倍,可惜……你卻只能才鎖深閨,不能用之廟堂,一展鷹揚!」
「爹!我雖不能像梁紅玉一樣韁馳沙場,像紅拂女張出塵一般行俠仗義、濟弱扶傾,但女兒有懸壺濟世之能,亦不輸那些昂藏七尺的男兒郎啊!」曲琬蘿婉柔一笑,溫溫雅雅的說道。
曲惟學滿臉憐疼地點點頭,「是的,在爹的心目中,你是不讓須眉的掃眉才子,更是與有榮焉的寶貝女兒,可惜的是……」他挹郁難解的皺緊眉舉,「爹老眼昏花,弄巧成拙,被狄雲棲一副「青柏凌霜圖」給騙了,臻而輕許了你一生的幸福,而狄雲棲的態度至今仍曖昧不定,遲遲未來迎親,爹一方面固然惱他蔑視長上、目中無人,另一方面又不禁暗存僥幸,寄望他能主動出面解除我們的婚約,好讓爹解下心頭的重擔,不必為了信守承諾,而親手喪送了你的幸福。」
「爹,女兒寧可終身不嫁,也不願屈就于狄雲棲那種窮奢極欲、自甘下流的浪蕩子。」曲琬蘿以一種溫和又不失堅定的口吻說道,「您是他的世伯,難道不能以長輩的身分光明正大的教訓他,甚而藉此解除婚約嗎?」
曲惟學沉重的搖搖頭,「人無信不立,除非狄雲棲自動提出,否則,爹再怎麼不齒他的作為,也不能借故悔婚,做個言而無信的小人。」說罷,他瞥瞥女兒那張黛眉輕顰的愁容,不由愧負滿懷,捻須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