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說愛情是精神哲學里的一則神話,卻是現實生活里的一則惡夢。
而婚姻,則是通向毀滅的快速隧道。
盡避,他對異性的青睞視若無睹,但,他溫文爾雅的書生風采和特立獨行的魅力還是像旋風一般席卷了台大校園,席卷了整個學術界。
而今,這個善于躲避愛情的個中高手,這個學術界最燙手的年輕教授,這個信誓旦旦拜斥婚姻的單身貴族,竟然宣告要走進「毀滅人生的快速隧道」里!
這番叫人跌破眼鏡、措手不及的重大轉變,實在是令他這個向往愛情、憧憬婚姻近三十六年,卻仍在門外空自悲嘆的王老五又驚愕又嫉妒,更有著滿腔打破沙鍋也要問到底的好奇心。
今天如不問出個水落石出,教他怎麼甘心回家空啃香蕉皮、倒吃干醋度過無眠自憐的一夜!?
「你這個‘靜靜吃三碗杯’的悶葫蘆,還不趕快向我這個證婚人從實招來?到底是何方神聖有這麼大的魅力,能讓你不惜做惡夢也要跳進毀滅的快速隧道里?」他猴急地猛發出不耐煩的催促,並不忘遞給彭鈞達一個毫無轉環余地的堅決眼神,加強他一探究竟的聲勢。
彭鈞達輕抿了一下嘴巴,他沉吟了好一會,才慢聲嘆道︰
「好吧!她叫閻莉婷,是我繼母的外甥女,在新店經營一家小型的珠寶店,兩個月前,我回板橋參加秀德的婚禮,在酒席上認識她,覺得她……呃,很不錯,交往了一個月,我們……就決定結婚。」他的陳述簡單,卻略有幾分窘迫之意。
彼秀德是他的繼妹。谷靖桐的眉毛揚得更高了,「就——這樣?」他失望又不甘心地問道。
「不然……你還想知道什麼?」
「你不覺得……你們之間……呃,實在是太平淡無趣了一點?」谷靖桐一臉困惑地蹙著眉問他,總覺得這樁婚事好像缺乏了什麼?論其過程,平鋪直入得太過平凡無奇,但進展的速度卻又快得比急馳的光速還令人咋舌暈眩!
彭鈞達淡淡地揚眉一笑,「我說過,我跟她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說的,抱歉,讓你這個生性浪漫的證婚人失望了。」
比靖桐沮喪地靠向沙發椅,「也好,你們之間沒有美麗的神話,或許,你們生活中的‘惡夢’就會減少許多,而你——這位大名鼎鼎的人類考古學家就不會提早毀滅,去見你常常挖掘、研究的‘老祖宗’了。」他半真半假地揶揄道,然後,他煞有其事地蹙緊眉峰,向彭鈞達攤攤無奈的手,「好吧!我的嚴刑逼供結束了,對于你平庸無奇的戀愛過程我雖然不怎麼滿意,但,看在你今晚請客做東的分上,我就勉強接受你的邀請,做你婚禮的見證人,把你送進惡夢、毀滅的深淵里!」
「謝啦!老古董,你還真是有讀書人的風骨,得了便宜還不忘賣乖!」彭鈞達難得發揮他其實也滿犀銳鋒利的口才,淡淡地挖苦道。
「哪里,我們研究歷史的人哪一個不曉得所謂歷史,就是因應現實,造就對自己有利的局勢,這——婚是你自個兒要結的,飯也是你主動要請的,至于證婚人的角色更是你主動看上我的,所以,這個便宜我佔得理直氣壯、心安理得!」谷靖桐笑吟吟地說。
「是嗎?等你——哪天想不開,也想結婚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什麼是因果報應了。」
「嘿嘿,這你老弟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伺機報仇的,這歷史告訴我們,佔了便宜就要趕快腳底抹油,趕快溜之大吉,千萬不要貪心不足,讓你的對手有雪恥復仇的機會。所以……」谷靖桐不動聲色地頓了頓,「我就是哪天蒙受愛情寵召,想一頭撞進婚姻的墳墓里,我也不會蠢得找你當見證人的,頂多,寄張貼子給你敲敲竹杠而已!」
「謝啦!有你這樣深諳‘歷史教訓’的朋友,我晚上睡覺都不敢翻身翻眼了。」
「哪有這麼嚴重,我頂多會讓朋友寢食難安而已,不至于讓你太虧的,對了,我這個深諳‘歷史教訓’的王老五,可要問你一個非常庸俗的問題,呃,」他抿抿嘴,遲疑地瞅著彭鈞達問道︰「你……愛那個……閻莉婷嗎?」
彭鈞達似乎被他這個簡單、直接卻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了,他深思地微皺了一下眉峰,「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也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問題。」他略微迷惘地解釋道。
比靖桐對他的答案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定定地注視著他,「那,你為什麼娶她?娶一個你甚至都沒有想到要去‘愛’她的女人為妻呢?」
彭鈞達臉上的表情變得凝肅深沉了,他輕啜了一口熱茶,有些無奈地開口說道︰
「因為,我繼母她拿了一封我爸爸臨終前半年寫給我,卻始終不曾寄給我的一封家書,我爸爸他雖然……」他艱澀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語音悲涼地嘆道︰「一直高高在上,一直在我面前扮演著嚴父發號施令的角色,但,他仍然是關愛我的,在他內心深處,我一直是他最鐘愛而唯一僅有的獨生子,雖然,我很早就離開家在外地求學,雖然,秀德、秀杰這兩個跟我繼母嫁過來的異姓孩子在他身邊的時間比我多過許多,但,血畢竟濃于水,他最鐘愛牽掛的人還是我。在那封家書里,我看到他始終不曾表露的摯愛,他埋在心底深處的寂寞和無奈,還有——從來不曾說出口的心願和欣慰,他很以我在學術上的成就為傲,但,他又擔心我因為自己與眾不同的家世和成長背景,而抱定獨身主義,所以,這兩、三年他始終懸念著我的婚姻大事,害怕我們家三代單傳的香火,到了我這一代就會中斷。這封信給了我很大沖擊,可是,我是個不善于表達自己感情的人,更不懂得和女孩子周旋,更別提主動去親近她們、追求她們了,而——閻莉婷的出現解決了我的困擾。她的落落大方、積極主動加速了我和她之間的進展,我不敢說……我是愛她的,但,我知道,我並不討厭她,所以,當她暗示我們可以結婚時,我就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比靖桐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凝肅起來,「對于你們這樣的婚姻,我實在不敢苟同,也有點擔心,你知道,幸福美滿的婚姻是應該建築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上,而不是各取所需的利益上。如果……你這一生連愛情是什麼都不曾了解、接觸過,就貿然走進婚姻的現實生活里,你不覺得有些遺憾,也有點危險嗎?」
比靖桐意味深長的一番話宛如一顆威猛十足的巨石,在彭鈞達沉靜迷惘的心湖炸起了萬丈洶涌的波濤。
他在離開芳鄰西餐廳,坐進谷靖桐的喜美轎車返回景美住處的途中,都一直攢眉深思著這個來勢洶洶,令他震動不已的愛情習題。
他真的會感到遺憾嗎?在沒有認識愛情的面貌下,就率然走進婚姻這個需要真情慢慢淬勵的兩性關系里!
比靖桐的諫言好象一雙智慧的手,猛然敲開了他沉睡的心窗,讓他有機會細細審視他和閻莉婷之間一拍即成的婚事。
他的確是需要沉思的空間,他在下車前,心不在焉地和谷靖桐道別,心亂如麻地告訴自己,他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對于他出奇靜默的反應,一直冷眼旁觀的谷靖桐在發動引擎離開前,突然搖下車窗,半真半假、別有深意笑著奉送他的臨別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