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剛挪動鉛重而慌亂的步伐,趙成鋒立刻語重心長的喚住了他。
「孟禹,別加重你父親的心理負擔,他——已經夠苦。」
韓孟禹背部的肌肉聳動了一下,他緊握著雙拳,竭力隱忍在眼眶內盤旋的淚意,「我……我會的。」他喉頭梗塞的說,然後,像要逃避什麼又像要發泄什麼似的,腳步踉蹌地狂奔沖到樓梯間,像頭大控的火車頭拚命往上沖,一直沖列父親的病房門口。
一扇緊閉的門扉阻礙他的沖勢,也漸漸緩和了他悲痛激動的情緒,他連忙揉揉酸澀的眼楮,又揉揉僵硬憤張的臉部肌肉,深抽口氣,沉重的推開門,堅強又虛弱的擠出一絲笑容來面對著牽手對坐、情意繾綣的父母。
當他看到母親已然憔悴清瘦的容顏,再看到父觀已經肌肉萎縮,深陷得只剩下一雙仍然炯炯的眼眸的臉孔時,他的心情一陣翻涌,好不容易烊裝出來的笑容差點凍結在唇畔。
「媽,我來陪陪爸爸,你回家休息一下,我順便跟爸爸聊聊我們男生的悄悄話。」
「喲!你什麼時候跟你爸爸這麼好了,竟然要聊悄悄話,還把我這個做媽的給趕到一邊涼快去。你們父子想聊什麼,哼,一定是色香味俱全的女人問題!所以,才要把我這個老女人給驅逐出境。」汪如隻調侃的笑著說。
「媽,你別這麼敏感,好不好?」韓孟禹被母親逗笑了。
「是啊!你這個老女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猜忌、又小心眼了?難得兒子有事想找我暢談,你就不要倒吃干醋了好不好?」韓伯濤也笑著打趣道。
「好吧!你們父子倆見了面一向喜歡斗嘴抬杠,這回竟然這麼有默契又看法一致,我這個‘敏感’、又會‘猜忌’、‘小心眼’的老女人只有識相一點,免得夾在你們這兩個一鼻孔出氣的臭男人之間自討沒趣!」汪如隻語出詼諧的自我調侃著。臨走前,又不忘端起做母親的架子吩咐兒子,「別說太多話,累著你爸爸,醫生說……他需要多休息。」
望著母親仍然縴盈苗條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韓孟禹心里頭盡避波濤洶涌,盡避這般陣陣絞著,但,他仍不忘發揮苦中作樂的幽默感,「媽好像也忘記我也是個醫生了。」
「你的確是個優秀的醫生,不過,你這個醫生的演技還比不上你那個強顏歡笑的母親。」韓伯濤意味深長的嘆息道。
「爸!你——」韓孟禹震動的紅了眼眶,「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韓伯濤露出了淡淡而帶著一絲悲涼的笑容,「你一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不為什麼,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是我打心底用整顆心去疼愛、去了解的寶貝兒子。」
「爸!原諒我——原諒我——」韓孟禹熱淚盈眶的緊緊抓住韓伯濤那雙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
韓伯濤眼中也閃著絲絲淚光,「我可以原諒你,但,你是否也可以原諒我這個失職而歉疚滿懷的父親?當你正待成長,當你需要父母疼護、守著你身邊分享你的心情故事時,卻殘忍的把你一個人丟離身邊的失職父親?一個對你只有要求、命令卻很少傾听,和你坐下來好好溝通的鐵面父親?」
「爸!別再說了,是我不好,是我不曾努力盡心地去細細研究你嚴父背面的愛心與苦心,是我的錯,是我才該請求你的寬恕和諒解!」韓盂禹泣不成聲的哽咽著,突然崩潰在韓伯濤盈滿父愛的擁抱中。
「別哭,我們兩個大男人都不許哭,要學你媽媽一樣堅強勇敢。我這一生最大的財富就是擁有你媽媽這樣冰心蕙質的好妻子,因為她的溫柔和慈悲,我才能從文革、還有陸續而來的政治災難中堅強地活了下來。這也就是我當初會不擇手段阻擾你和姜秀瑜在一起的原因。選擇一個愛你,而擁有真心的人生伴侶是非常重要的,寧缺勿濫,也不能隨便將就。爸爸人生走到這里,已經油盡燈枯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事。爸知道你和盼雲相愛,也知道,你們相愛得很辛苦,但,這就是愛情之所以可貴之處,沒有經過歡樂和眼淚灌溉的愛情宛如一踫就碎的瓷器,根本經不起歲月的琢磨。所以,不要怕挫折和考驗,只要有心,這些挫折和考驗反而是提升感情的試金石,就像我跟你媽之間的感情一樣,三離三合,離是為了愛她疼惜她,不忍心讓她跟著自己受盡非人的折磨。可惜的是,我仍然帶給她很多不必要的傷害和折磨,就像現在一樣,每天陪在我身邊,強忍悲痛,在我面前逞強作樂,看在我心里真是又痛又苦,又不忍心戳破她,只怕——雙方都會精神崩潰。而我——如風中柳絮的身體再也禁不起這樣的折磨了——」韓伯濤噙著淚,淒楚哀痛的慢聲說道。
韓孟禹听得心痛萬分,他顫悸地抱著父親羸弱得宛如風一吹就會倒的身軀,含淚柔聲祈求著︰
「爸!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求求你,求求你,為我和媽勇敢地撐下去!」
「孩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只要你能諒解爸爸,只要你的婚姻能美滿幸福,你能好好替爸爸照顧你媽媽,爸爸就很高興,很滿足了,即使走了也無遺憾!」韓伯濤淚光閃爍的說。
「爸!」韓孟禹悲痛的低喊著,熱淚又立刻在眼眶打滾著。
「不許哭,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當年忍心把你單獨放在台灣,忍受和心愛兒子分散兩地的痛苦時,都不曾掉過任何一滴眼淚。你是我的孩子,就要有我的風骨和鐵錚錚的男兒本色。打起精神來,為爸爸勇敢的挺下去,做你媽媽的避風港,不要讓爸爸死了之後,還要為你和你媽擔心,知道嗎?」韓伯濤喉頭梗塞的命令道。
「是!爸,我會做到的!」他淚光閃閃的點點頭,「但,你也要為我和媽媽勇敢的撐下去,戰勝——可惡的病魔!」
韓伯濤疲憊地閉上眼楮,「我會的,我還舍不得這麼快就離開你們——」
而站在病房門口一直沒有離開,悄悄偷听著她最心愛的兩個男人的對話的汪如隻,卻听得柔腸寸斷,淚眼不停,不停地從濕潤、擦了又流、流了又擦的眼眶內溢出來,直到韓孟禹也含著淚水走了出來,驚痛萬分地發現了她,直到母子兩人緊緊地相擁在一塊,任瘋狂的淚水再次席卷他們悲痛莫名而脆弱不已的心。
當干枯的淚水再也無法宣泄心里頭那千萬分之一的痛苦和哀慟時,汪如隻雙眼紅腫的松開了韓孟禹,望著他那張憔悴而濕濡的臉孔,她遲疑而心如針戳的啞聲問道︰
「孟禹,你爸爸……他……還有多少時間?」
韓孟禹戰栗的緊閉了一下眼楮,「不會……超過三個月。」他痛楚而困難的說道,這短短幾個字用盡了他全身的力量,也像幾萬支從四面八方涌來的亂箭一般,狠狠地刺戳著他和汪如隻,刺得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了多少回。
汪如隻身子晃了晃,她血色盡褪地揮開兒子關懷的手,黑幽幽的眸光里充滿了酸楚的淚光,「不會超過三個月?孟禹,我們要好好愛惜這三個月,讓你爸爸過得快快樂樂,像活在天堂一般,所以——」她淚霧朦朧的凝視著他,「你必須趕快和盼雲結婚,讓你爸爸走得安心而毫無牽掛、遺憾!」
「媽!我也同樣希望能早點跟盼雲結婚,了卻爸爸的一樁心事,只是——我跟盼雲之間恐怕是凶多吉少,令生注定了是有情無緣,沒有廝守終生的命。」韓孟禹語音淒涼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