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秀眉輕蹙著,也許這七天的禁令能讓她想清楚她對曲璨揚的感情到底是什麼吧!
她轉過身子,正準備從皮包裹掏出鑰匙開門前,在她們家巷道口徘徊等候已久的鄭毅恆連忙出聲叫喚她︰
「蘇……蘇盼雲,我能跟你談談嗎?」
望著眼前這位曾經對她提攜有加,卻又縱容自己的妻舅糾纏、騷擾她、對她上下其手的前任老板,蘇盼雲一時分不清該以何種態度來對待他,既能表明自己不歡迎的立場又不會令他太難堪。
「鄭先生,你怎麼會站在這里,有事嗎?」
一向挺有官架子,又講求排場的鄭毅恆首次拉下他的身段,在蘇盼雲面前露出他遲疑而有幾分討好意味的笑臉,「呃,是這樣的,我有一件非常重要而特別的事想麻煩你,跟你打個商量,希望你能……呃,不計前嫌幫我這個忙,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的。」
「哦!什麼事?」蘇盼雲不動聲色的問道,私底下卻對他這種前倨後恭的態度很不以為然。她不是一個善于記仇的人,但對于他公私不分,一再漠視她被他的妻舅——在雜志社擔任發行工作的許建業——吃豆腐的事實,甚至賞罰不明地斥責她不懂得尊重公司其他部會主管,總喜歡敬酒不吃、吃罰酒。
對于這種必須忍受公司男性主管的性騷擾才能伸展長才,獲得相等待遇的不平等恥辱,她始終本著從小被蘇曼君訓練出來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精神來應對,直到有一回她和溫可蘭在房里閑聊,談及辦公室性騷擾,提及許建業的惡言惡行時不慎被蘇曼君听見,她立刻繃著一張寒光逼人的臉厲聲命令她即刻遞上辭呈,並在第二天一大清早撥電話到雜志杜聲色俱厲地炮轟許建業和鄭毅恆,措辭強硬而激烈,罵得一向跋扈囂張的許建業暈頭轉向,不勝狼狽。
強迫她離職之後,蘇曼君曾經沉著臉,用一種隱含著怒氣而不容分辯的嚴厲語氣訓斥她。她說,做人要能屈能伸,吃苦耐勞,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但士可殺不可辱,女人的貞節和尊嚴絕不容許任何人去輕侮踐踏,死也不能,你懂嗎?
她那激烈憤張而凌厲失控的態度震懾住了蘇盼雲,從小到大她第一次目睹剛愎自用、凝肅莊嚴的蘇曼君失去她的理性和冷靜。
對于這件事的曲折轉變,溫可蘭一直神色篤然地拍著胸脯對她說︰
「盼雲,我敢跟你打包票,你姑姑以前一定吃過男人的虧,所以,她對這件事才會有這麼激烈而異于尋常的反應。」
真相是不是如此,蘇盼雲可不敢驟下斷語,但,蘇曼君對男性的仇視和敵意卻是毋庸置疑的,她痛恨男人的程度常教蘇盼雲不寒而粟且束手無策。在屢次目睹她對連續劇的男主角發出莫名其妙而憤恨填膺的謾罵指責,或不屑一顧的抨擊時,蘇盼雲對姑姑這種異于常人的反應總是有一份悲憫而刺痛的感受。
尤其當她發現當所有的觀眾都在為男女主角纏綿感人,卻不得不以悲劇收場的愛情落下同情悲憐的淚水時,而她的姑姑蘇曼君卻幸災樂禍得頻頻發出得意的冷笑。
在這種朝夕相處、耳濡目染的影響下,使得蘇盼雲對男女間的情愛一直抱持著一種非常悲觀、灰色無望的態度。
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潛伏著一個疑問。她的姑姑蘇曼君究竟曾經在感情上遭逢過怎麼樣嚴重的打擊,會椎心刺骨到這種必須仇恨天下男性的地步。
當她遵從蘇曼君的旨意離開雜志社之後,接著便在桃園市區一家教會創辦的圖書館順利找到第二份工作。
整整兩個月了,她對于這份其實跟公務員沒啥分別的工作,一直以一種雖不滿意但還可以接受的態度盡心去做。
也許這種單純平凡、與世無爭的生活方式是最適合她和蘇曼君的。
一對相依為命,生活中沒有異性,沒有夢想和光采的姑佷。
是乖離而神奇的命運把她們緊緊的綁在一起的吧!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她平淡無奇的生命,會因為今夜鄭毅恆的貿然出現而發生驚濤駭浪般的巨變?!
是命運變化莫測的手再次發揮它不甘寂寞的神奇力量吧?!
當她眸光移向鄭毅恆時,鄭毅恆緩緩而慎重地開口解釋了︰
「是這樣的,有一位在五○年代非常優秀的導演最近返國,他叫韓伯濤。也許你沒听過,不過在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幾乎都知道他,他是一個非常杰出而有才華的電影奇才。他導過非常多部膾炙人口的電影名作,像春醒、桃花江、再見唐山等等都是他的作品。他對中國大陸、香港、台灣的電影發展都有很大的貢獻,只是十五年前,因為某些特殊的政治因素,他黯然離開台灣、避居美國洛杉磯,而他的電影作品都被列為禁品,所以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他。除了搞電影之外,他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傳奇人物,一生起起落落,經歷過許多沖擊。但在我們這些曾經嘗過戰亂、受過政治磨難的人們心中,他始終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一個對中國懷有許多高貴情操和夢想的電影奇葩,在他制作過的許多電影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這種充滿悲情、關懷、省思的民族情結。在許多人都還在作夢沉睡時,他卻不畏任何艱難,用一幕幕充滿熱情、充滿生命的有聲電影來喚醒中國人伏在睡獅下的心靈,洗練而撼人的呈現出當時中國人被擠壓而埋藏在心底的聲音。像我這種只要有錢賺,只要能成功追名逐利的人都不禁被他那種熱愛國家、熱愛生命的執著和使命感所感動。所以,盡避他消失了十五年,但在許多人心目中他卻昂然迄立了十五年。我不知道他是因為政府的開放而轉變心意回來的?還是……他是抱著落業歸根的心態下回來的?總之,他打破當初永不回台灣的宣言,和他的夫人,也是五○年代的名噪一時的玉女紅星汪如隻一塊回國了。而且他放出風聲給文化界,說他有意出一本自傳。這個消息當然立刻引來所有出版社的激烈競爭,大家都卯足全力,無所不用其極的明爭暗斗,期能拔得頭籌。我當然也不例外,說老實話,我當初只是抱著辜且一試的僥幸心理去爭取,怎麼也沒想到會雀屏中選——」他拉拉雜雜林林總總地說了一大串,並未能引起蘇盼雲一絲一毫的興致。她眼楮都快閉上了,好不容易在自己耐性快崩潰前,她客氣而疏冷的出言打斷他︰
「恭喜你鄭先生,但,我實在不知道這件事跟我有什麼關系?如果你不介意,我很累,能不能讓我回去洗個澡?我實在很想休息了。」
鄭毅恆連忙攔住她,「拜托,你再給我幾分鐘好嗎?我盡量長話短說,絕不耽誤你休息睡覺的時間。」
你已經耽誤了,蘇盼雲實在很想沖口而出,喊出她的疲憊和不耐,但鄭毅恆那滿是祈求而打躬作揖的神態,讓她做不到視若無睹的工夫。「好吧!你請說,我會耐心听完你和這位韓導演的故事的。」
對于她溫文的揶揄,鄭毅恆顯然是听了不怎麼舒服,但事在燃眉,有事相求的他也不得不照單全收,稍做忍讓。
「是這樣的,韓伯濤雖然選擇了我們出版社,但,我派去負責執行撰稿的編輯全部都被他打了回票,我已經黔驢技窮沒有人手可用了。他說,他會選擇我們嵐宜出版社,完全是著眼于我們實在而不渲染夸張的作風,如果,我再派不出一個像樣、有點文采撰稿能力的人給他,他就要換別家出版社。我不能失去他這樣炙手可熱的合作對象,不僅是為了公司的營運收入,更是為了尊嚴和面子。所謂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鄭毅恆好歹也在出版界混了二十多年了,要是讓人家傳揚出去,說我們嵐宜文化公司,連個合格的文筆流暢的編輯都沒有,我鄭毅恆這張老臉往哪里放?我也不必在文化界混飯吃了。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曾經是我們嵐宜的台柱,你文風細膩犀銳,下筆又準又快,如果你肯出馬,韓伯濤一定會收回成命的。盼雲,算我求你好嗎?他只給我三天的期限,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了,如果明天我再交不出適合的人選,他就要取消議案了,求你大人大量,救我、救救公司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