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乃娘呀。」馬雲盼聲音甜膩地喊。「快來替人家梳個漂亮的發髻,要耽擱了時間可不好。」
「是是是,女乃娘立刻替妳梳個漂亮的髻,一定讓妳漂漂亮亮的。」蓮媽堆起滿臉的笑,接過玉梳為她順直頭發。
明明都已經習慣了,可一瞧見自己親娘與馬雲盼那熱絡親昵的模樣,茵茵還是心痛難當,黯然地推門出去外頭守著。
抓著兩條辮子,茵茵已經不記得娘曾經為她梳頭過。她只記得,自己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自己洗頭發、梳頭發、綁頭發、剪頭發,而馬雲盼,她甚至連梳子都拿不好。
一樣是人,出生的背景卻注定了一世的富貴與貧賤。
茵茵落寞地蹲子,瞪著庭子里被秋風刮起的楓葉繞著圈兒起落。
如果她是那楓葉,她要逃離那圈圈,逃到一個平等的世界,每個人平起平坐,沒有人高高在上,也沒有人是奴才。
可,她知道世上沒有這樣的地方,至少,她到不了這樣的地方。
「倚虹廳」北臨蓮荷潭,潭水清澈,面積廣闊。
以南則為小池假山,植滿廣玉蘭、六月雪、夾竹桃,扶疏接葉,雲牆下古榆依石,幽竹相傍,山旁花廊曲折。
鋪陳華麗典雅的大廳里,費雋淳穿著一襲鐵灰色緞面的圓領袍衫,英氣逼人地坐在一張黃花梨交椅上,側邊則依序坐著一男一女,也就是今日登門造訪的「貴客」。
這男的看上去約四十有五,面頰色澤像嗜酒之徒泛著紅光,長眉斜飛、鳳目深瞳,身著墨綠色長衫,身材魁梧健壯,說起話來聲似鐵帛,一旦仰頭朗笑,那洪亮聲響,彷佛要掀了屋頂、拆了房子似。
反觀那名女子則是出奇地寡言靜謐,衣衫皓白如雪,艷若桃李,卻冷若冰霜,如雲似錦的長發披攏在右肩,用一條白色緞帶簡單束起,身上沒有贅余佩飾,嬌容也未施脂粉,臉色顯得蒼白,卻有種說不出的出塵。
「這樣說來,翰淳臉上的鬼胎有救了?」揚起兩道劍眉,費雋淳不自覺地流露出欣喜之色。
「沒錯,不過這水芙蓉性情古怪,又擅長易容術,登門求醫者莫不是踫了一鼻子灰。有人說她是名佝僂拄杖的老太婆,也有人說她是二八年華的絕色少女,更有人說她其實是個男兒身,總而言之,沒人曉得她究竟長什麼樣。」說到這,男人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雖然我也弄不清她的真面目,但她欠了我一個人情,只要我帶著信物要她依言救治,不怕她拒絕。」
「鐵大哥的意思是……」
「哈,我的意思還不夠明白麼?」被稱為鐵大哥的男子爽快豪語。「我陪著翰淳弟親自走一趟,三個月後,保證還他一張俊臉兒。」
「這……」費雋淳語調一凝,神情肅然。「二弟才剛新婚不久,若要他這時出遠門,恐怕……」
「不,我去!」
一個毅然絕然的聲音自廳外傳入,費翰淳跨進門檻,禮遇地朝著那位鐵大哥深深一揖。
「好久不見了,鐵大哥。」
「哪里會好久?不也才兩年?」鐵冀雲再度朗笑,震得四周花瓶玉盆都啪啦搖晃,看得出他內力驚人。
「這位姑娘是……」費翰淳注意到那名陌生女子。
「喔,她是我收的徒弟。」
「徒弟?」費翰淳吃驚極了,卻見那女子神色冷淡,未有變化。
「別理她,咱們聊咱們的正經事要緊。」鐵冀雲似不介意冷落徒弟,讓她從頭到尾坐著不發一言,當她不存在似的。
又待開口,廳外又有人來到,是姍姍來遲的馬雲盼,身後跟著女乃娘蓮媽與丫鬟茵茵。
一身珠圍翠繞、臉上涂脂抹粉的馬雲盼裊裊款款進到廳里,媚態可人地微微一揖,半帶矯情地嬌嗔著︰
「真對不住,奴家來得遲了,若有怠慢之處,還請諸位原諒。」語出同時瞟了眼費雋淳,載溢風情無限。
鐵冀雲滿臉詫異,理該猜出這女子是誰,但他難以置信的是,費二弟竟娶了這等庸脂俗粉,外表俗艷虛華不說,光這惺惺作態的談吐就令人倒胃。
「讓我為鐵大哥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二弟媳。」費雋淳同樣在皺眉,只不過他隱忍了下來,不像鐵冀雲大剌剌地瞪著馬雲盼,直接皺起兩道粗黑濃眉,叫馬雲盼也不悅地跟著蹙眉頭。
鐵冀雲困惑地望了望費翰淳,疑問寫滿兩只圓大牛眼。
「這位則是鐵冀雲鐵大哥,另一位是他的徒弟。」費雋淳不著痕跡地繼續為兩人介紹著。
「鐵大哥你好。」雖然心里下高興,馬雲盼還是擠出笑容問安。
「好,當然好。」鐵冀雲粗著嗓門答,聲音大得頗為刺耳,毫不掩飾心里的反感與反彈。
「翰淳,你和弟媳相偕而坐吧。」費雋淳朝他說著。
為了維持表面上的「恩愛」,費翰淳勉強地牽住她的手,知道她嫌惡自己踫她,因而在坐下後快速放開。
「鐵大哥,你說找著了水芙蓉的住處,就有希望治好我臉上鬼胎了,是麼?」費翰淳不慌不忙地問著。
鐵冀雲神色一正。「沒錯,你真要跟我走一趟?」
「那當然。」
「你不是才新婚不久?」他不客氣地問。
「新婚不久並不代表不能出遠門。」費翰淳看也不看妻子。事實上,馬雲盼壓根兒也不會在意這事,反之,她希望他離得愈遠愈好。
「我看也是。」鐵冀雲答得也挺順的。
「怎麼,夫君這張臉--有得救了?」馬雲盼佯裝關心地詢問。
「是啊,不曉得小娘子介不介意讓丈夫遠行半年?」先前說是三個月,這會兒鐵冀雲倒是故意將時間拉長。
「雖不舍得,也得讓他將臉醫好啊。」她風情萬種地盈盈一笑。「您說是不是呢,鐵大哥?」
鐵冀雲不答理她,徑自望向費翰淳。「費二弟,既然弟妹如此識大體,我也就安心將你帶走了。」
「鐵大哥打算何時出發?」
「不急,不急。」鐵冀雲嘻嘻一笑,四十好幾的人還有著頑童心態。「好不容易來您府上作客,最起碼也待個幾天再走,我都還沒吃到香的、喝到辣的,這樣太可惜了。」
「鐵大哥想吃什麼盡避吩咐,保證讓你大飽口福。」費翰淳溫文一笑。
「哈,那就好!那就好!」
接下來他們開始敘舊聊天,但一提及江湖近來發生的事,鐵冀雲可起勁了,口沫橫飛說個沒完,讓听不懂的馬雲盼枯燥乏味得受不了,也不管禮貌與否,表明自己身體微恙便匆忙告退。
「見鬼的貴客!」
氣忿地扯下髻上的簪花流蘇砸向鏡台,馬雲盼惱火地一蹬到椅墊上。
「不過是個大粗人和個平凡女子,也配得上讓我親自過去會面?辦個該死的大老粗竟然還敢用那種不屑的眼光看我,擺明是瞧不起我,可惡!他以為他是誰呀?憑什麼這樣對我不敬!」
馬雲盼愈想愈生氣,愈想愈火大,腿一伸踹倒了張凳子。
「嘔死我了!還花了這麼時間梳頭打扮挑衣服,簡直像個大傻瓜!」
唉,她又在發飆了!茵茵無奈心想。
「都是妳不好!」一肚子悶氣無從發泄,馬雲盼又把看不順眼的茵茵列為頭號出氣筒。「都是妳!為什麼不弄清楚來人是誰呢?瞧瞧我受了多麼大的委屈!這全是妳的錯!」手指著茵茵大聲咆哮著。
「是,都是奴婢的錯。」她莫可奈何地回答,一臉的垂頭喪氣,攬錯代罪好象成了她的必要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