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走到了房門口,躊躊良久,下定決心推門進去。
極目望去,他的娘子穿戴整齊地坐在床緣,蒙著一條喜帕,就等著他去將它揭開。于是,他懷著忐忑的心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而接下來,正如他昕預期的,耳際立時听到她淒厲刺耳的尖叫聲--
「鬼……有鬼!有鬼呀--」
見到來人那張鬼胎盤踞的駭人臉孔,馬雲盼情緒失控、歇斯底里地摔到榻下,連滾帶爬欲往門檻去。
「娘子……」費翰淳來不及為自己解釋,兩扇門板已被急急推開。
「鬼在哪里?鬼在哪里?」
進來的是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兒,是張生面孔,也沒立刻扶起馬雲盼,只是驚慌地環顧周遭,想知道小姐口中的「鬼」在哪--
當她輕描淡寫地掠過自己的臉,臉上表情未起漣漪,不知怎地,費翰淳心頭微震,覺得這丫鬟面對自己的態度不同常人。
「哪來的鬼呀?」茵茵一臉若無其事,聲音上揚恁是清脆好听,伸手將四肢發軟、渾身抖顫的馬雲盼扶坐到椅凳上。「小小姐,這兒只有二莊主一個人,妳口中的鬼,我根本沒看到呀。」
「他……他就是鬼呀!妳沒……沒瞧見嗎?」她懊惱地低吼。即使背對著男人,他那張教焦黑蓋面的恐怖臉孔,也已在腦子里烙下深深陰影。
「小小姐,二莊主的臉受了點傷,所以不大好看,可妳也不能說他是鬼,這是很不禮貌的事。」茵茵神色從容地順著她的背。「妳已經嫁給了二莊主,就要學著接納與寬容,他是妳的夫君,妳別再鬼吼鬼叫,茵茵這就退了出去……」
「不--不要哇!」馬雲盼反應激烈地扣住她的腰,硬是不讓她走。「別留我一個人在這兒!我才不相信他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長得俊逸瀟灑,才不是他這被毀容的丑八怪!」
被毀容的丑八怪?
費翰淳心中一痛,有多久他沒再听過這般狠毒辱罵?
「小姐……」短短一瞬,茵茵似乎看到二莊主眼楮里一閃而逝的痛楚。雖然短暫不及捕捉,但是,她確定小姐的話已經刺傷了他。
「也罷,我看我還是先出去吧。」盡避早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但,他還是徹底地感到失望。
若非這樁婚事是自小訂下的,費翰淳也不想在這時候娶她進門。
跨出門檻,那個丫鬟卻追了出來,他也發現,她腳下行動不便,不由得立刻停住步伐。
「二莊主,我替我家小姐向您賠不是,您別生她的氣,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沒瞧清楚您的臉只是……只是出了點小問題,待明兒個我替您向她解釋,我相信她便不會再口無遮攔地喊您是鬼了。」明著是替馬雲盼向他道歉,暗著是希望這麼說能讓他心里好過些。
他定定地望了她幾秒,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謝謝妳。妳是……」
「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鬟,我叫茵茵,以後二莊主有什麼事,可以盡量吩咐我。」比起他難看的笑容,茵茵的笑容顯得好看極了。
「茵茵……」念著她的名字,心底淌過一抹溫暖的情緒。「好了,妳進去陪小姐吧。」
「是的,二莊主。」茵茵點頭,轉身便折回房里。
盯著那扇被關上的門,又听到他那娘子的哭聲繼續嗚咽嘶叫著,費翰淳愁轉百折地長嘆口氣,知道今晚沒新房可睡了。
第二章
天還未亮,耳邊只听得幾聲雞鳴,茵茵便反射性地睜開眼,自動爬了起床。
頭一回睡在這鋪有墊子的床板上,令她幸福得不舍下榻。
張望四周有些陌生的環境,真不相信自己已經從那窮山惡水的淮霖鎮來到繁華多貌的杭州城內。
「無論如何,這兒不比馬家,我得更勤快些才行。」
她咕噥著套上鞋襪,加緊動作地推門出去,外頭還黑呼呼的,眺望天邊,也才露出那麼點細微白光,然而當她再听得公雞啼叫,當下不再猶豫。
這個佔地數頃的滄浪山莊,環抱于山池之間,周圍繞以亭樓閣宇、瓊居華屋,青磚素瓦、雕梁繡檻,陳設富麗精工,園內松竹蕭蕭,花塢水榭。若沒人領首帶路,很容易就在里頭迷了路。
幸而茵茵昨兒個在入府後已模清幾個方向,反正她主要會去的地方只有幾個,離這下人房也不遠,因此便安心地拾步走進古樹山石、兩蔭夾道的曲徑里,心想穿過這里,就可以先去廚房報到了。
途經一處竹林,忽爾冒出一個人影來,嚇得她心髒惡狠一跳,險些躍出喉嚨,摀住張開的嘴巴,茵茵驚魂甫定地瞪著這個冒失鬼。
「七早八早從林子里沖出來,會嚇死人的!」
來人楞了楞,聲音里透著淡漠,不帶絲毫感情地道歉。「真對不住,我不曉得這時間會有人走過來。」
「算了算了,那我走了。」也不管這男的是誰,茵茵望了望逐漸明亮的天際,繼續往前走。
「等等!」男人冷冷喚住她。
「還有事麼?」倏地收住腿,茵茵瞇眼望著他,只覺這人陰陽怪氣的。黑暗圈住他的臉,讓她無法仔細看清楚他的長相,但這人可高了,她得仰著頭才有辦法對上他的面孔。
「妳難道不知道我是誰麼?」
「不知道。」理直氣壯地回答。她才剛來一天,怎可能知道誰是誰?
男人沉寂了數秒,再度開口,語氣里透著不悅與刻薄。「很好,那麼妳最好記住了,我是費雋淳。」
「喔。」
「喔是什麼意思?」他的語調往下一沉。
「喔是我記住了,雖然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她聳聳肩,多少也是有點心虛,這人該不會是府里的大人物吧?他姓費,難不成……
「很好!」加重語氣,臉上神情更形陰騖,盡避茵茵沒法兒瞧見。「妳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叫茵茵。」听著他恁地威嚴冷酷的嗓音,她心底起了不安,總覺得自己在這府里的新生活即將大起波瀾。
「那麼妳給我記住了,我是滄浪山莊的當家主子,費雋淳是我的名字;而妳家小姐嫁的人,則是我的胞弟,這麼說夠不夠明白?」凍寒如冰鐵相擊的宣告,剎那蒼白了茵茵的小臉。
怎……怎麼地,她莫名其妙就得罪了這莊園的當家主子?這……這未免也太倒霉了點吧?
茵茵驚慌失措地趕忙跪到地上磕頭,姣好的五官已然扭曲。
「對不起,對不起,奴婢不曉得是老爺您--」
「我沒那麼老。」聲音里的溫度持續下降。
「是、是,奴婢不曉得您是大少爺……」
費雋淳的臉色晦沉。「都沒人教妳,來了這兒必須喊我莊主嗎?」
如果可以,茵茵想用頭去撞假山,以往的機伶聰慧到哪兒去了?聲音比哭還難听。
「對不起、對不起呀,莊主,請您原諒奴婢的莽撞。」
費雋淳沉默了幾秒,惹得茵茵一顆心不斷揪緊,冷汗直冒出額角。
「妳是新來的?」
「奴婢是從馬府和小姐一塊過來的,所以……所以……」
「所以才會不認識我,是嗎?」听完她的解釋,他眉間的皺折仍不見平復,然而隨著晨曦蔓延照亮整片天際,他卻逐漸看清楚這跪在地上的丫頭的瘦弱身軀,還有那明顯抖顫不停的右腿。
由于左腿無法支撐身體力量,茵茵只覺搖搖晃晃,幾乎無法跪好。
「是的,我……」囁嚅地不知怎麼回答。
「起來說話!」
這句命令適時地解除她的窘境,茵茵吃力地扶著白石地面站起來。
當她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勇敢地迎視著他足以凍傷人的冷寒視線時,費雋淳忽覺胸口一窒,不知何以有所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