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自己的窘迫,他再度俊顏赧紅。
她將掉落地面的軟被蓋回他身上,他卻似溺水之人,騰出十指緊緊扣住她的皓臂。「姑娘,你、你是不是認識木濟淵木老神醫?」
詫異的表情在她臉上一閃即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指尖觸感煞是熾燙,從未起漣漪的心湖在這瞬間似乎漾起波紋,她不動聲色地將手臂抽回,背對著他。
「你身上有木老神醫的信物,一條刻著‘木’字的土黃色寶石,現下就系在你的腰帶上,我肯定沒有看錯。」這必定是老天幫的忙!他顫抖地說道。
木蕁織柳眉攏折,孤傲難馴的揚起下巴。「木濟淵是我師父,他死了,信物當然留給了我。」
盡避這消息並不令人意外,但藺明爭還是怔忡半晌。
「這麼說來,你是他單傳弟子,也繼承了他獨門的醫術與菜譜,是不是?」他小心的探問,生怕又引起她的不快。
「我可不是天才,何況我才剛滿二十,就算不眠不休的學習,也無法達到師父醫術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俊眉聚攏,額頂仍不斷冒著熱汗。「但我從那般高的懸崖墜下,你都有辦法救活我,所以,你學的肯定不只皮毛而已。」
「閣下突來的褒獎我可不敢當。」
「據說木老神醫擅使毒與解毒,那麼你……」
「很可惜,這個部分我沒學到。」避免夜長夢多,她飛快截話。
他愣了愣,見她眼眸高築警備戒意,多少明白侵犯到她的忌諱隱私。
「對不起,我這麼問並沒有別的意思。」
「師父說了,天底下不曉得有多少人覬覦他的家傳毒技,你如果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好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黑眸里冷冷清清,她不再注視他,焦距落在虛空中游蕩。
仿佛懸在爐火上的焦灼烙燙了喉頭,他想也不想的迸出渴切話語。
「不瞞您說,我確實急需木老神醫的醫術來救一個人。他中了百脈怪毒,如今命在旦歹,可現在木老前輩已經去世,您能否救在下的義父一命?」
這番唐突不合常理的話,听在她的耳里更形荒謬。
「那可真奇怪,你不是被仇家追殺才掉下懸崖麼?怎麼一听到我師父的名諱,就說自己義父中毒,還要我救他?」她甚覺可笑的輕搖蟯首,拂開一綹不听話的鬢發。
「是真的!」顧不得肺腑傳來隱隱疼意,他字句有力的解釋著︰「在下此趟出門原就是要上蒼山去尋找木老神醫,不料路上遭遇埋伏,只身不敵眾,逼不得已只好跳崖冀望一線生機,沒想到竟讓你救起……」
「好了,你這樣的話,我這兩只耳朵不曉得听過多少。」不耐地擺擺手,對他的印象越發壞了起來。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不該再口出妄言請求,可是,藺某這條賤命若非義父二十五年前冒死相救,根本無從苟活至今,現在只求一命抵一命……姑娘若能醫好義父,藺明爭願以死相報!」盡避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他仍粗嗄著聲調發出豪語,深沉的瞳眸灼亮懾人,表明自己的立場與決心。
木蕁織睜大一雙圓亮眼楮,難以置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本來就該死啊!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即使你現在活得好好的,我也不稀罕毀壞自己的苦心叫你去死,你的如意算盤,打不準的!」她皮笑向不笑的牽動嘴角。
「姑娘難道見死不救?」好不容易露出的曙光一閃而逝,原本熱烈的心情急速凍結成霜雪,他再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我已經救了不是嗎?」
「如果救不了義父,我寧可就此葬身谷底粉身碎骨。」在絕望之余,他咬緊牙根閉了閉眼。
聞言,木蕁織粉臉氣煞,倏地轉白。「你的意思是,我本不該救你,該讓你被萬獸啃咬,甚至尸骨無存?」
「你是該這麼做。」放棄了生的權利,藺明爭態度一轉,變得淡漠,合眸泛出冷削幽光。「我活在這世上只是多余,只是累贅,拖累了義父一家,也害得義父中毒,再無顏偷生。」
「人的生死本就無常,何況我根本不懂毒,如何救你義父?」
「木老神醫總有留下醫書抄本供你學習。」
「你……」她氣得渾身發抖。「好啊,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傷也甭醫了,就放著給它爛吧。真受不了的時候,我會賞你一把刀子自我了結的!」語畢,氣沖沖地拂袖離去。
他糟蹋自己的苦心也就算了,竟還強人所難要她去救另一個人。
這算什麼?買一送一嗎?簡直莫名其妙!
在這同時,藺明爭落拓頹喪地合上眼臉,腦中思緒亂奔。
生與死,僅僅一線之隔。
求生,為義父;求死,也為義父。
人雲醫者自有泱泱風範,但這女子卻絲毫不為所動,他該怎麼辦?
兩者皆為救命恩人,可恨他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啊。
第二章
千岩萬壑,峰巒競秀,石巒層疊,曲徑深幽,蜿蜒小道隱于密林野花中。
蒼松老柳勁枝舒拔,古榆巨款冠如傘扒,林間偶有麋鹿出沒,谷內景色依附地勢起伏變化萬千。
踏石徑,跨石橋,耳畔水聲嘩然,水瀑白練如飛。挺拔高聳的石壁環抱池岸,清流碧潭有轉紅楓樹環繞,絕世谷內觸目所及景色皆宛然如畫。
身著天藍色繞襟深衣的木蕁織,佇足于紅楓飄零的樹下,青絲隨風微揚。她仰首凝望這片山水美景,一向無憂無慮的澄眸此刻怏怏不樂,為著對岸屋里的頑劣男子感到氣惱,感到忐忑,感到沒來由的挫敗。
「如果可以置之不理,那就好了。」她喃喃低語,蓮足沉重地踅回小島,重重拍開那扇半掩門扉。
正如她所預料,他再度陷入昏迷中,面容枯槁,不見血色。
行至床榻旁,黑眸染上輕愁。自恃一身傲骨的她,這回可踫上個敵手。
忍不住蹙眉搖頭。
「別人的命僖得你如此逞強?我也救了你,你怎不為我想想?」兀自嘆了口氣。看來她是別無選擇了。
切脈完畢,她以手代針刺激穴道、經外奇穴、阿是穴、經絡循布路線。平而揉之,按摩結合,具調節陰陽功效,因而引起穴位組織酸麻起變化,進而使生理漸頓的自然機能復又開始調節,促進血液循環。
須臾,在黑暗里來回尋覓光明的藺明爭,在渾噩中緩緩回醒。
睜開兩扇沉甸的眼臉,頭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她冷若冰霜的清妍容顏,以及毫無溫度的覆雪澄瞳。
「為何還要救我?」他氣息薄弱地吐納。
她將被褥蓋至他頸項,長眼睫半掩神采。「不論救不救你義父,你這條命都是我的,所以,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她不慍不火地道。轉身到桌邊提壺倒了杯茶水。
他沒有多余的力氣回答,卻赫然發現她折回床榻前,動作輕慢地扶住他的後腦,一點一滴喂他喝水。
這一瞬間,只覺月復中涼颼颼的,發出翻攪之聲,且似有一股濁氣下沉,換得精氣上升。
「這是什麼?」他沙啞地問。
「楓漿水,有活血補氣的療效。」簡明扼要地答完,木蕁織讓他安躺回枕上,兀自將杯子托在掌心,視線放在杯沿的圈線上。
「你不必浪費心力在我身上。」
「你听好了,我不想收拾你的尸體,所以,我還是會將你醫好,直到你可以走出這扇門為止。」
在鬼門關前數度經歷死亡掙扎後,他已無心再與她爭辯。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悵惘委靡的黑眸盡掩,腦中思潮模糊,再理不出個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