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分不清是喉管熱癢難當抑或胃絞欲斷,臥躺在一對紫鷥鵲瓖金緙絲榻上的老者,終究潰決地嘔出黑褐色的濃稠穢物,不一會兒又接連再咳。
怵目血光乍現,恐是回光反照的眾家侍衛與丫環奴僕們,早成排跪于階前叩首不抬。
納盡骯中污物,蒼眼瞬掩,老者又墜回深沉不醒的惡夢里,已是病容枯槁,請再多的大夫也是無用。
淚已流盡的曹夫人,即使神色哀戚,卻力持鎮定緊握住丈夫的手,另一手則輕輕地為他拭淨唇邊頸下的血漬與穢物,溫柔而細心,無須言語,卻令在場目睹者愴然落淚。
鸛鰾情深,可嘆老天無眼!
在所有人皆已認命的同時,有個人仍不願將老者的命交予上蒼主宰。
是的,他不放棄,他絕對絕對不讓頂上神明就此帶走義父的性命。
「大夫請留步!」在偏廳及時攔住了雲大夫的身影,他沉重地抱拳一揖。
鬢發半白的雲井農收足一定,凝望這個臉如鐵色、體格魁梧的剛毅男子,只得感慨良深的輕聲吁嘆。
「你還不死心,是麼?」
「只要義父尚留一口氣在,我就不會放棄。」藺明爭挺直背桿咬緊牙根,冷肅孤傲的神情掩蔽內心深藏的憂急情緒,平穩的嗓音卻又字字凜凜含威,透露出極度的堅決。
「但老夫已傾盡畢生所學,奈何曹老中毒太深侵及四肢百骸,即使神人相救也是回天乏術。」
「不需要神人相救,我只認為,雲大夫其實隱瞞了什麼。」全不認輸的黑眸固執地在視著雲井農,渾厚的音量不必提高,自有一股壓迫人的氣勢。
在這般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之下,雲井農捧著藥箱的手不禁微震,同時領悟出他話里的含意,臉色為之僵白。
「我不會說出去的,但請您告訴我,木濟淵或水芙蓉隱居在何處?」
「小兄弟,听我一句勸,別想著要去找這兩位濟世神醫,因為你是找不到他們的。木濟淵已經死了,而水芙蓉則擅長易容術,你就算找到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攏起兩道半白的眉宇,他語重心長地搖著頭。「何況曹老身上所中之毒已蔓延全身無可挽回,恕老夫直言,若能再拖個十天半個月已是奇跡,然而你這一去遙遙無期,更遑論將他們請回這兒替曹老治病了。」
端正無儔的臉龐毫無動靜,雲井農的話對他起不了功用。
「雲大夫,我這條命是義父拼死相救的,他今日會中毒,有一半原因也是我間接造成的,不論結果如何,現下的我沒有選擇的余地,我非去找這兩位神醫不可。請您指點在下他們的去處,我保證不會讓第三者知道。」
「這……」雲井農百感交集地偏轉過身。「並非老夫存心隱瞞,這千面觀音水芙蓉的去向我的確不知道。至于這毒絕神醫木濟淵,說實話,二十年前僅在蒼山有過一面之緣,如今他是生是死隱于何處,老夫真的無法告知。」
「蒼山?」
「當年他曾在那兒落腳,但後來去了哪里,已成了未解之謎。你若不死心,可以前去探一探,但若尋不著,也別怪老夫誤導方向。」
「大夫,請您把話說清楚,是在蒼山的哪里遇著了他?」驟現的一線生機,讓他的表情瞬間焦切起來。
雲井農的視線一緩,落在幾案上的一只白釉刻花淨瓶。
「假使我的記憶力沒有變差,那間廟宇應該是‘廣善寺’,不過這廟身相當醒目,木老先生不可能還停留原處,你最好用點心,往深山里找較為妥當。」
「但,我如何辨識所見之人即為木濟淵?」
「這不難,在木老先生的腰帶上,總隨身佩掛著一條黃土色澤的奇紋寶石,石面上刻有一‘木’字,你如果遇著了他,便不會錯過的——唉唉唉,我太多話了,供出了木老先生的事兒,恐怕良心上過不去。一個只想淡泊名利過日子的老人,何苦定要叨擾他呢?趁早看破,免得白忙一場。」不再多說什麼,雲大夫捧著藥箱的手往下一松,讓右手五指關節扣住握柄,另手抓住長衫一角,穿著皮革黃靴的足下已跨出門檻外。
不會白忙一場的!注視著雲大夫離去的那扇門柱,藺明爭握緊了拳頭,當機立斷作了決定。
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刻整裝出發。
唉邁步伐,一道碧綠色的嬌巧身影自藏匿處奔出,迅捷截在他身前。
「你不可以去!」縴縴玉臂橫在他胸口。
他望住來人低喝︰「難道你不要義父活命?」
「我當然希望爹能活下去!」昂起倔強的下巴,曹影倩那娟秀白皙的雙頰卻染上惱人的嫣紅。「但若事與願違,也是沒法兒的事。你這一趟出遠門肯定又要遇上殺千刀的仇家,無論如何,我絕不讓你跟著賠命!」
「你放心吧,小姐,我會活著回來的,因為我發誓必要救活義父。」此時此刻,已無任何人能動搖他的意念。
曹影倩不甘心地再喊︰
「好!如果你真要去,那麼我跟你一塊兒去。」
「不行!此去時間非常急迫,你一個女孩子跟著只是徒增我麻煩。」會這麼說並非想傷她的心,他根本不擅于說好听的話。
「你說我只會增加你麻煩?」她氣憤頓足,淚花兒在眼眶里直兜轉。
藺明爭何嘗不明白她的用情,于是一個俯首輕吻她的臉頰。
「記住!別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哪里,我相信你會為我守密。」
「明爭哥……」這敷衍性質大過發自內心的一個吻,讓她停止了哭鬧,眼睜睜地讓他如風卷去。
第一章
肅殺之氣凝在當下。
風雲變色,寒風狂卷凋零落葉,殘枝枯樹蕭索一片,屬于天地間的遼闊,對他而言卻是如此嘲諷。
劍尖一揮刺進黃土中,血絲沿著劍柄滲入沙土,刀刃鋒芒處寒光激閃,像在隱喻著爭戰的開始,抑或爭戰的結束。
前有斷崖,後有追兵,藺明爭負傷立于高聳的危崖上,一雙冷冽陰騖的怒眼充斥凶狠血光,瞪著那慘遭毒箭射殺的愛馬尸骸,在他們這班惡徒的笑鬧間剁成了肉塊,悲憤之余,胸口翻涌著陣陣強嘔之欲。
「怎地不說話?」
一張布滿紫斑與傷疤的臉孔正慢慢逼近他,勾動唇角似笑非笑,把玩著手中銅鈴大的一顆眼珠子,只見紅褐色黏稠液體不斷自指縫間滑下。
目眉盡裂的他渾身戰栗不停——該死的!那是馭風的眼楮——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沖上去殺了這個喪心病狂的家伙!
「司徒昭葛,你連匹馬都不放過,簡直跟禽獸沒有兩樣!」強忍心中激動,他咬著牙低吼。
「呵呵呵,瞧瞧它悲慘的際遇,」司徒昭葛嘖聲惋惜。大風吹開他糾結成團的頭發,同樣布滿紫斑的肥碩耳垂,用了一截形似手指的小鼻頭穿過,更增他身上的邪氣。「唉唉,跟錯了主人就是這般下場。不過我也更是有心,為了讓它死得其所,還煞費苦心地對它開膛剖月復一番,好成就這名副其實的‘五馬分尸’,你說絕不絕?」
氣血如浪濤翻騰,藺明爭再抑不住胸口劇烈嘔意,立即一俯吐出醒目鮮血。若非自己孤立無援,又面對著浩蕩二十來人的仇敵,他發誓,他一定要親手殺了他,將他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倘若,他還有機會活下去的話。
玩夠了。司徒昭葛懶洋洋地將眼珠子掐碎成泥塊砸向後方,眼中閃著嗜血的快感,揚起污穢不堪的手掌,湊近嘴邊,伸出濕濂灑的舌頭溜地一舌忝,像在品嘗珍饒美餿,絲毫不覺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