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震懾地看著這一幕,忽感這事或許要比尹富那事要來得驚天動地。
什麼都還沒說,整件事在她回府前就傳得漫天風雨。
彬在繡有寒冬梅景的絲絨地毯上,霍語瓏勇敢無懼地直視霍千丘,心中惟一的掛念,只是尚留在「回春堂」里療養的邱海堂。
沒有大發雷霆、沒有火冒三丈、沒有青筋暴跳,霍千丘平靜地看著她長時間跪著,沒有喊她起身的意思。
「你難道沒有想說的話?」在僵持了數十分鐘後,他首度打破了靜寂,聲音凝肅而沉穩。
「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內,遭遇了許多許多事,他是‘大雕團舞獅團’的一份子,我和他……彼此心屬,也許爹不滿意他的出身,但女兒願意跟著他一輩子。」雖然高昂著臉,但她的態度誠懇而低下,沒有半點任性的意味。
「一定要這樣嗎?」他問了一句奇怪的話。
「爹?」
「你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驗我的耐心嗎?」霍千丘的聲音略略上揚,臉上的怒氣正一點一滴的凝聚。「之前是尹富,如今又冒出個舞獅團的家伙,你真的不能令我放心嗎?」
她盡可能地保持縝定。「我不明白爹的意思。」
「小刁,爹待你如何?」按下不悅,霍千丘同樣不想發火,事實上,從小到大,他都不曾大聲罵過她。
「爹待女兒很好、非常非常好,女兒也明白,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像爹待我這麼好。」她發自內心說。
「那麼,你為何要這麼傷我的心?你難道不知道,爹疼你疼到了心坎里,希望為你安排一樁好婚姻,讓你不必吃苦,如今你卻告訴我,你要跟一個舞獅的男人一輩子,你要我這個做爹的有何感受?」
「世上每個做父親的人都是如此,不願意自己的兒女吃苦,可是,先前與時家的婚約取消後,整個大理京城對我的風評都奇差無比;如今,珊遲的婚事已有了譜,我仍然被視為拒絕往來戶,所以,爹何不寬心看待這件事,讓我為自己的感情作主,好不好?」
「荒唐!你是我霍千丘的長女,豈能嫁給一個舞獅團的混小子!」對于她的解釋,霍千丘愈听愈是激動。「這傳出去可是會笑話的,你知不知道?」
霍語瓏將背挺得更直,無愧于心的神情滿是堅定。「女兒只知道,不可能在心有所屬的情況下嫁給別人,爹更應該知道,現在滿京城是不會有半個公子哥會娶我這個‘刁蠻千金’的。」
「不管有沒有,我如果放你去嫁給那個毫無社會地位的男人,我霍千丘這張老臉直接就擺在地上讓人踩算了。」驟發的憤怒讓霍千丘口不擇言地吼了起來。「沒想到疼了你十八年,卻換來你這樣無情的回報,你有沒有一點點感恩的孝心?有沒有一點點為爹設想的良心?有沒有呢?有沒有呢?」
「有!我有!我當然有!」某種程度的痛心讓她立刻反彈,不能忍受父親的誤解呀。「如果不是感激爹的養育之情,我不會厚著臉皮繼續留在府里,忍受這不屬于我的一切帶給我的壓力。」她哽咽地吼著。「打從我知道自己是個棄嬰的事實後,我根本沒辦法愉快地享受這府里的物質,可以選擇的話,我情願在被親生父母丟棄的剎那就被野狗叼走,死在無人發現的深山里,也好過在種種議論中當個千金大小姐!」
霍千丘突地臉色猝變,一手捂著受痛的心髒,嘴唇抖顫不止,不堪一擊的身子瞬間跌落太師椅。
「爹——」她駭地驚叫,支起半麻半軟的雙腳沖過去。「來人哪!快來人哪!」
腦中驀地浮現邱海堂那張昏迷中不斷咳血的臉,還在等著她回去……
三天過去了,霍語瓏困在藕香榭中,哪兒都去不得。
生平頭一回,她領受到真正被囚住的感覺,不能踏出榭外一步,連想去看爹的病況如何都不行,她成了不折不扣的犯人。
從亭亭的口中問出,爹的身體並不礙事,目前正積極為她的親事作打算,她說服不了任何人放她走的可能,也無法在二十多雙眼楮的監視下逃出這里。
哭鬧從來不是個好辦法,她也沒有用上。
惟一用得上的法子,是絕食抗議。
「小姐,求求你多少吃一點吧,要是小的再把飯菜原封不動的送回廚房,那可是會被罰的呀。」亭亭愁眉苦臉地說著。這年頭丫環真的不好當,侍侯人吃飯就夠戰戰兢兢了,沒想到脾氣已變好的大小姐,這會兒連筷子都不動,存心折煞她的壽命。
「你怕挨罵就自個兒把東西吃了,我說不吃就不吃。」盡避肚子已在嚴重咕嚕咕嚕叫,但是,腦子里發出的抗爭訊息已讓她感覺不到餓意。
「除了喝水,你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再這樣下去,小姐可是會活活餓死的,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呢?」亭亭擔憂地頻冒冷汗。
「不讓我離開這里一步,我就不吃東西。」她冷冷地瞥了桌上食物一眼。「還有,往後也用不著浪費時間把吃的送到我房里,我不會吃的,誰勉強我都沒有用。」
「小姐,你就別和老爺嘔氣了嘛,他那麼疼你,做什麼事情都是為了你好,我也從沒瞧過他發這麼大的脾氣,可見他這回是認真的,你還是听了他的話,別再想著外頭那個男人了。」
「你可以出去了。」
她沒有立刻發火,事實上,她也沒有力氣再去罵人。
「可是……」
「出去!」
她用著陰冷至極的眼神瞪了亭亭一眼。
一見小姐那發狠的眼神,亭亭立刻噤聲不語,手忙腳亂收拾著一桌子的飯菜,轉身飛也似地退了出去。
霍語瓏就不信,爹會忍心讓她餓到死都不肯放她出去。
躺在床上,連日來的過度饑餓已使得她頭昏眼花、四肢無力,在意力開始分散,意識開始模糊,卻還是堅持繼續絕食下去。
霍千丘沒有心軟,也沒有人膽敢哀求他解除禁令,同情霍語瓏遭遇的人本就寥寥無幾,發生這樣的事,總是看好戲的心態居多。
日子一天天過去,霍語瓏已掙扎在生死邊緣,府里的大夫也在此時前來探了探脈息,吩咐了幾帖藥,于是丫環們逮到機會,趁她無力反抗時一口口喂她吃東西,怕她一不小心死去,自己的項上人頭恐也不保。
然而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里,一道迅捷的人影出現在「黑心園」龍盤虎踞、富麗堂皇的屋檐上端,用黑布蒙去了整張臉,惟獨露出深邃的一雙星眸,矯健的身子伏在暗處,等著伺機而動。
時候到了,藕香榭內外看守的家丁奴僕們在迷香的效應下,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他毫不猶豫地竄進了屋內,抱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霍語瓏,雙足一點施展輕功,傾盡全力帶她離開這「黑心園」。
在她渾沌不清、昏昏沉沉的這段時間里,無法計算自己究竟昏睡了多少日子,屋內仿佛來過不少人,走了不少人,她沒有太多印象。
被強迫喂下的那些湯湯水水,苦得她反胃不已,一口又一口,死塞活塞硬是灌進她喉管里,她無力反抗,只能任苦意反復刺激舌腔,胡亂地在腦子里咒罵著該死的!懊死的!懊死的!
這一夜,她聞到一股好奇怪的味道,暈得人毫無招架之力,死死地睡去,以為就此告別人世間的一切,向地府報到!
但一覺醒來,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好陌生的環境。
望著不熟悉的土色床板,納悶著房內的黑色彩怎會變了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