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籟無聲。
一輪銀月高懸在清朗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子襯旁閃爍,映照著空曠清寂的黑色大地。
昏黃的火燭照亮狹小潮濕的柴房,年不過九歲的郁還煙跪趴在一架粗陋老舊的古琴上,傷痕遍布的身子弓成小蝦米,衣衫襤褸的瑟縮在角落一隅,由嗚咽漸漸平息,因著饑寒交迫而跌入夢鄉。
虛恍模糊的意識中,枯朽半掩的木板門似乎被人輕輕推開,探頭進來的,是一張如花似玉的水女敕嬌?,見到女娃兒楚楚可憐的身影,兩道柳葉眉皺出隆丘,無聲幽嘆,拾步入內,伸手欲抱起她瘦小單薄的身軀,但才剛觸及,女娃兒卻倏然瞠大一雙驚懼的黑瞳,反應強烈的牢牢抱緊琴身,警戒的咬住下唇沒發出任何聲響。
「煙兒,是我呀。」又柔又細的聲音緊張得微微顫抖。
「我是夢弦姐姐,前些日子替你補衣服的那個。」
透過幾縷皎潔的月光,女娃深邃澄淨的眼楮瞪大到極限,想仔細辨認眼前蹲著的人,究竟是不是那天的好心姐姐?
一樣的眉毛,一樣的眼楮,一樣的聲音……是了,應該是了……盡避如此,女娃仍舊不敢稍有一絲大意,始終保持著警戒的狀態。
從她由急促而慢慢平復的呼吸看來,君夢弦知道她記得自己的模樣,才敢繼續把話往下說。
「听我說,你如果繼續待在這里,肯定會被竹敏夫人及丁大小姐虐待死的,所以我想帶你一塊走,你願不願意?」君夢弦壓根兒沒去思考九歲女童懂得了多少,只想一並帶她逃離苦海。
豈料女娃兒居然神色堅定的搖頭,沒有半秒鐘的猶豫。
「為什麼?」難以置信的答案!她吃驚的一壓胸口。「她們這般欺掠你,你不怕??」
女娃兒試著蠕動艱困干渴的唇︰「我……我要學琴。」
「你要學琴我可以教你,不必留在這里受氣。」
「不,爹爹要我留在這里,煙兒不能走。」
「可你爹已經死了啊,」君夢弦一急也顧不得她傷心。
「丁師傅又不常待在聚合樓,再這樣下去,我更怕你會活活餓死或者被活活打死。」
娃兒置若罔聞,思緒縹緲地輕輕斜首,凝向那張沒有窗子的通風口,某種毅力不搖的信念早在心底深扎下根,任誰也撼動不了。
君夢弦怔忡的呆在那束手無策,面對這個年僅九歲的小女孩,論勇氣,她還真是輸上一大截。
「煙兒──」無論如何,她得再試一次。「夢弦姐姐明白你的心意,你不想違背你爹爹臨死前的交代,要留在這兒好好的把琴學好,可是,竹敏夫人動不動就不給你飯吃,丁大小姐又一再地拿你出氣,怕就怕還沒學到什麼,你這瘦弱的身體就熬不住了。」
好一會兒,女娃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但她總算移回了目光定在君夢弦的身上,生澀地微微展開一抹感激的淺笑。
「煙兒謝謝姐姐的關心,除了爹爹和丁老爺,姐姐是對煙兒最好的人。可是,我還是要留下來學琴,不能走。」
這樣稚氣而執拗的話,令君夢弦的眼眶兜地一紅,腦中浮起煙兒無端被挨?挨打的幕幕慘狀,對自己的無能?力感到痛心。
深吸一口涼氣,她將自己溫暖的掌心覆在煙兒的小手上。
「那麼這樣吧,等你學好了琴,想離開這里的時候,讓夢弦姐姐知道,我隨時都會帶你走。」
女娃點著頭,雖然她並不清楚姐姐即將離開這里。
只有君夢弦心里明白,過了今夜,她就是芳香妓院的人了。可她並沒有一絲傷悲,反倒覺得這個選擇是對的,與其留在這被人糟蹋,還不如入主妓院當一名賣藝不賣身的琴師。
這一年,君夢弦二十一年華,結束了學琴七年的折磨。
但九歲的煙兒,她的苦難才更正開始。???
從春日桃花盛開,到秋天菊花謝落;從冬夜貓頭鷹的鳴叫,到夏夜杜鵑花啼紅,郁還煙在聚合樓的光陰,輾轉間已過匆匆八年。
一雙原是雪白細女敕的縴縴柔美,在長期廢寢忘食的操練習琴下,指尖傷口反覆崩裂、愈合;加上每日背負著清掃抹拭、洗衣打水等繁雜瑣事,日積月累的月兌皮長繭,三不五時的受傷結痂,都讓她的手變得干扁朽黃,粗糙不堪。
靜靜凝望著大拇指斷裂的一截指甲,她眉頭皺也不皺的將它撕去,貼縛的里肉一陣疼意,綻出一絲新縫,血光隱現。
「喂!你這賤婢在發什麼呆?提桶水提得這麼慢,是不是又想嘗鞭子味了?」氣呼呼自廚房踏步而出的金媽,尖嚷著破鑼嗓子由遠而近,見煙兒竟然呆呆地佇在水井前一動不動,不禁大動肝火,到了跟前掀手一揮,狠狠地往她那張精雕細琢的粉頰賞一巴掌。
這突來的掌力,教她失去平衡地僕倒在井身石頭上。
清晰指印斑紅醒目地殘留在蒼白的臉上,她卻毫不吭聲地慢慢挺直腰桿,面無表情的將笨重木桶丟進水井里汲水,視而不見大拇指因那一掌掐進石縫里,霎時失控的血流如注。
「告訴你,別以為偷懶沒人知道,下次再讓我瞧見今天這種情形,一定讓大小姐用鞭子打得你做狗爬!」同是下人,但金媽仗著年歲已大,竹敏夫人又信任自己管事的能力,因而變本加厲的囂張起來。
「是的,金媽。」平板的語氣听不出情緒起伏。
「還有,咱們聚合樓今天貴客臨門,大小姐特別交代,不許你進大廳,等會兒你把所有水缸的水倒滿之後,就滾回你的柴房里,听到沒有?」
握著木桶的手微微一緊,低垂的視線落在澄淨的水瀲波紋中。「听到了。」
「哼!」金媽嫌惡的撇撇手,扭著臃腫笨重的肥臀掉頭走人。
沒有半點怨嘆,她繼續埋頭汲水,在廚房與水井間不斷來回,眼見夕照轉?月光,涼意驅散悶熱,空著的水缸還有大半,顧不得大拇指的傷口潰爛模糊,她抹去額上豆大汗珠,咬緊牙齦,任疼痛麻木。
倒完最後一桶水,兩條臂膀就像月兌臼似的,和肩骨一分?
二,她不由得攤在爐?邊稍作喘息。每日打水總弄得一身濕淋淋,一旦入夜,冷息竄上身,引得哆嗦不斷,必須快些回柴房將濕衣裳換下才行。
途經仰天廳外的樓閣曲道,忽聞廳內傳出陣陣悠揚琴聲,如一只自由自在的鳥兒?翔天際,攀過青山,劃過海洋,穿過山林,繞過小溪,攬盡千川百岳,心情之愉快,胸懷之浩蕩,諷刺著汲汲營營的渺小凡人。
郁還煙像著魔似的佇足不前,被這樣美妙的曲調深深吸引,忍不住悄悄地附在半?的窗欞邊,想知道這彈琴的人是誰?
憑借著單眼可見的視線範圍,她屏住呼吸逡巡著偌大的廳堂,丁老爺和竹敏夫人雙雙座落著,大小姐丁紹冰那一向跋扈凶惡的嬌氣臉龐,難得流露出柔情似水的溫婉神態,盛裝艷抹的立在一邊。
就在中央偏後的地方,放置了張堅木實心的幾案,案上擺著一把仲尼式七弦琴,琴身右端有個銀漆香爐,煙霧裊裊的散發出一股迷魂般的味兒,正是有錢也難買的黯玉水沉香。
好不容易,她瞧見了這個琴者,陡地心神一懾。
彈琴的人,是一名氣宇軒昂、灑然自若的年輕少年。一瞥眼,一撥弦,皆有著臨崖獨立的超絕世外,無視他人存在,恍若獨自鼎立在天地間,放眼茫茫,尋覓著不知身在何方的知音。
「鏗──」
剎那間,琴弦應聲而斷,嗄然休止,只剩梟梟余音嗚咽空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