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他再努力一點,下次比賽拿到第一名,爸爸就會比較高興?
小男孩望著不苟言笑的父親,正想開口問,卻發現自己突然拔高,變得比爸爸還高——他變成大人了!
最神奇的是,家里的客廳消失,他發現自己正捧著一束鮮花,站在滿是藥水味的醫院走道上。
他想起來了……他二十四歲,已經從費城的柯提斯音樂學院畢業許久,目前除了應邀與各樂團合作和舉辦獨奏會之外,也已發行第三張個人演奏專輯。
他來醫院,是為了探望一位因車禍住院的好友。他走過又長又陰暗的走道,推開了病房的門。
「嗨,今天感覺怎麼樣?」他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但是病床上的汪勤只是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與他一樣,汪勤從小學畢業就和家人從台灣移居到美國,在柯提斯學院的時候,與他私交甚好。汪勤的主修也是鋼琴,正前途看好,但是這一場車禍,卻可能斷送了他的職業生涯。
汪勤的右前臂在意外中扯斷,神經受損嚴重,即使經醫生搶救接回了斷肢,那只手也無法恢復原來的靈活度。
「朗晨,」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沈默之後,汪勤忽然開口。「我再也不能彈琴了,怎麼辦?」
「不,不會的……醫生說只要用心復健,你的手還是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你真的是個很爛的騙子。」汪勤對他露出一個慘澹的笑。「我心里清楚得很,我這只手不管再怎麼復健,頂多能握握筆、寫寫字,要真正練琴,那是不可能的。」
對著那張毫無生氣、萬念俱灰的臉,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能再彈琴,我還是我嗎?」汪勤看著纏滿繃帶的手,接著看向他。「朗晨,要是有一天你無法再彈琴,會有什麼感覺?」
他啞然。從他三歲時按下第一個琴鍵,所有人就告訴他,他生來就是彈琴的料,他真的不知道,不彈琴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熱愛鋼琴的母親說,他有她沒有的天分,可以完成她未能達成的夢想。身為知名指揮家的父親說,他是朱家的孩子,在樂壇上的表現不能輸給別人。
「你跟我是同一種人,朗晨。」汪勤接著說。「我們從小到大就只有一個目標,所有的時間、精力都花在一件事上,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天彈琴的能力被剝奪,我們還剩下什麼?就像我現在這樣,沒了鋼琴,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不對!不對!不對!不是那樣的!他張嘴想反駁,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覺得朋友絕望的聲音,像只惡魔的手,殘酷地揭開他不想見到的陰暗。
汪勤又笑了,笑容幾乎透著怨恨。
「你知道嗎?就連我爸媽,即使他們已經盡可能掩飾,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們的失望,這麼多年來培養的小孩卻是一場空……還有口口聲聲說愛我的安妮,也已經幾天沒來了。」
「你多心了,別再胡思亂想。」他困難地道,心中卻有股想逃開的沖動。
他不想听汪勤說這些,一點都不想!
不可思議的是,就在這時,周遭的景物又開始扭曲,下一秒,病房變成了舞台。
他穿著黑色禮服,坐在一架史坦威前,台下坐滿了听眾。
舒伯特即興曲90號四,他知道這是他該演奏的曲目。
可是他驚恐地發現,腦子里除了曲名之外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他抬起手,卻不知指尖該落在何處,無論他怎麼努力回想,就是連一個音符都無法彈出。
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了?
「Boo——」台下的人開始噓他。
「垃圾!謗本浪費我們的時間!」有人將曲目表砸向鋼琴。
「不會彈就下台!沒用的家伙!」
噓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大,他頭暈目眩,耳膜即將爆炸——
嚇!
朱朗晨猛地驚起,身上滿是冷汗。
好可怕的夢……
他心有余悸地喘著氣,不由得慶幸夢的最後一部分,僅僅是夢,若他真在台上出過那種洋相,恐怕這輩子都沒臉見人了。
睡意全消,朱朗晨套上衣褲,下樓來到廚房。
倒了一杯開水,他在餐桌旁坐下,飲下一大口冰涼的水,解了渴,卻沖下掉那個灰暗的記憶。
他的朋友汪勤,在出院的第三天,跳樓自殺。
汪勤死了,但是那天在病房里他說過的話,卻像詛咒似地無時無刻不糾纏著他。
沒了鋼琴,他就什麼也不是。
他愈想忘記這句話,就愈擺月兌不了。
在那之後,他仍是照樣工作,照樣四處表演,周遭的人都未察覺任何異樣,只有他自己明白,好友的自殺在他心中捅出一個黑洞,隨著日子過去,那個黑洞只是愈加擴大。
漸漸地,他發覺只要一踫到琴鍵,心里就會出現一股近乎厭惡的抗拒感,仿佛那龐大的樂器是個不祥的怪物。那股抗拒愈演愈烈,甚至引出頭痛、胃痛等他從未有過的毛病。
為了不辜負父母的期許,他開始強迫自己屏除所有情緒,像機器人似地上台演奏,直到最近的那場獨奏會,當他差點無法完成最後一首曲子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必須離開一陣子。
但是到現在,離家已快三星期,他仍是茫然,仍是無法像過去那樣彈琴。
他很怕,很怕汪勤說的是事實——沒了鋼琴,他就什麼也不是。
除此之外,他也怕到最後發現,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存在價值,全來自他的鋼琴天賦,包括他的家人。
說穿了,他只是個膽小的懦夫。
朱朗晨苦笑,拿起杯子正要再喝一口水,便看到呂飛絮無聲無息地「飄」下樓梯。
「我吵醒你了嗎?」他沒有她那種走路不發出聲音的本事。
「我還沒睡。」
「寫稿?」
「對。」
她搜出一包泡面,看樣子是打算當宵夜,朱朗晨本想開口說她,隨即又改變主意。算了,她肚子餓,家里冰箱好像又空了。
看著她站在爐子前,旁若無人地燒水,然後慢悠悠地放入面,他發現,心中的紛亂情緒竟奇異地平靜下來。
她似乎總是這樣不疾不徐的,凡事隨著自己的喜好、步調,從來不勉強自己與別人交際往來,也不在乎旁人是怎麼看她,仿佛天塌下來都不會影響到她的生活半分。
不一會兒,呂飛絮端著小碗公,在他面前坐下。「你要吃的話,櫥子里還有一包。」
「我不餓。」朱朗晨收回視線,可是沒一會兒,眼光又不由自主地飄向對面。
她低垂著眼,挾起熱燙的面條,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慢慢吃進嘴里。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巴跟她的人一樣,小小的,原本粉粉女敕女敕的唇色這時因沾上了些微油膩,像是涂了透明唇膏似的,變得更晶瑩、滑女敕。
冷不防地,下月復傳來一陣緊縮,竟蠢蠢欲動。
他駭然一震,被自己身體的變化嚇了一跳。老天……他什麼時後變得這樣,居然連看女人吃面都會產生反應?!
似是察覺到他的異樣,她一臉奇怪地看向他。
朱朗晨不自然地咳了咳,趕緊沒話找話說。「呃……你寫作多久了?」
「快八年了吧。」
「這麼久?」朱朗晨微訝,想到她應該跟方言歡一樣年紀。「你還在念書的時候就開始寫了?」
見她點頭,他又問︰「你沒想過要做其他工作嗎?」
「為什麼要?我喜歡寫小說。」她邊吃面邊道。
她說得理所當然,他卻另有一番感受。就因為喜歡,所以持續了這麼久,那麼他呢?彈了這麼多年鋼琴,究竟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