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書店盛況空前。
餅百人的長龍從曼哈頓上東區的一家大型書局里,直直排到大街上,不但佔據了原本就不寬的人行步道,也引來不少過往行人好奇地駐足觀望。
「紐約市民突然發現他們其實很需要書香的燻陶嗎?」一人問。
「說不定書店快倒了,舉辦跳樓大拍賣,所有書本買一送十。」另一名路人道出自己的猜測,同時引來長龍中數人頻頻蹙眉,擺明了不屑理會這種沒水準的文盲。
「一個知名大作家今天首次舉辦簽書會。」隊伍中一位滿面雀斑的紅發年輕人出聲,一臉「說了名字你也不知道」的鄙夷。
「哦?誰?」白目路人追問︰「是不是那個寫『達文西號碼』的什麼布朗?還是那個寫『亨利•波特』的女人?」
「你說的是『達文西密碼』和『哈利•波特』!」白痴!紅發青年抱緊了懷中的寶貝精裝書,即使很想拿它K人也舍不得。「我們這位作家的作品早就打敗丹•布朗和J•K•羅琳,竄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的榜首!」
「這麼厲害啊?這個作家到底是--」
「抱歉,借過、借過一下……我不是要插隊!麻煩讓一下……我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借過一下……就說了我沒有要插隊!讓一下又不會死!到時餓到了大作家可別怪我!」
響亮的紐約口音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只見一名穿著香奈兒套裝的混血美女舉高了手中的紙袋,悍然擠開聚集在門口的人群試著進入書店,也不顧三吋高的鞋跟踩到了多少不幸書迷。
正當她像個亞馬遜女戰士般沖鋒陷陣、勇往直前,皮包里的手機響了,美眸一翻,她空出一手接電話,腳下毫不猶豫地繼續踩過擋在路上的腳丫子。
「哈,我麗莎•林,有事快說!」美女聆听了幾秒,不耐的語調轉為精干、簡潔。「好,你等等,我叫他听。」她沒收線,反而加快了腳步。
好不容易,她突破重圍,來到了書店的二樓。在各色頭顱之間,她瞧見了坐在長桌後的那抹清俊身影。
眾人口中的大作家正噙著笑,慢條斯理地為書迷簽下大名,像是正在安全平靜的大後方吹涼風,絲毫不知她在前線沙場得如何披荊斬棘、得灑多少血淚,連剛做好的發型都被這里的人擠人毀了,兩百塊美金哪!
從早上簽名簽到中午,辛樵的手一定酸得快斷了,身為他的編輯以及簽書會的策劃人,她當然知道這點。只是他老兄總是一副「天塌下來都有比他高的人頂著」的悠閑調調,要她這種凡事講求效率的職業都會女性看了不刺眼都難。
不過,從在場女士們的熱情指數來看,並沒人與她有同感。
兩年前的一次雜志訪談,也就是她這個苦命編輯向辛樵哀求來的唯一一次,加上一張半身的黑白照片,不僅揭開了這位暢銷小說家的神秘面紗,也為他引來諸多女性書迷的仰慕。一夕之間,他從隱士作家,躍身為眾多美國女性心目中的性感象征。出版社對如此結果始料未及,麗莎卻不感到太意外。
辛樵的長相不賴,卻不是那種只消一眼就讓所有鶯鶯燕燕兩眼發直的異性磁鐵。論臉蛋,比他帥的大有人在;論陽剛,身長膚白的他更與粗獷猛男沾不上邊,然而他身上所散發的干淨書卷氣息,加上真誠而透著一分憨氣的笑容,通常給人一種絲毫不具侵略性,甚至帶了絲靦?的感覺。
在溫柔優質男嚴重缺貨的今日,擁有這種組合的男人,很容易激發一個女人的母性和保護欲,讓人不由自主地想照顧他、關愛他。
當然,這不包括她麗莎•林。在競爭激烈的美國出版界打滾多年,連人性都快被磨光了,還母性咧!
這時,辛樵溫軟的嗓音傳入耳中,只聞他在書皮內頁徐緩地邊寫邊說道︰「給……珊蒂,願上帝保佑妳……」接著簽下名字。
「辛先生,我真不敢相信今天真的見到您本人……」名叫珊蒂的女書迷紅著臉說道,臉上難掩興奮,也不管後面有多少人正排隊等著。「我是您的忠實書迷,從八年前您的第一本書出版之後,我就不曾錯過您的任何一部作品,每一部我都收藏了精裝本,有兩本還是從eBay上經過激烈競標之後才買到的。」
「謝--」辛樵才開口就被打斷。
「我謹代表辛先生和出版社感謝妳,珊蒂,讀者的支持是作者最大的鼓勵,請期待他下部精采的作品。」麗莎面露職業笑容,手肘一拐就把眼前最後一尊名為珊蒂的障礙掃到一旁。「現在,請給辛先生十分鐘用餐時間,謝謝。」
「啊……午餐……」鏡片後的眼楮一亮,辛樵早已饑腸轆轆。
麗莎忍著沒翻眼。她早知道這位大作家的生活除了寫作外,就是吃跟睡,簡單到旁人無法想象,然而他也是所有出版社同仁夢寐以求的那類作者,她要是抱怨就該遭天譴了!
「吃的得先等等。」她遞上自己的手機。「台灣來的電話,你大哥。」
「我大哥?」他愣愣地重復。麗莎對這種慢半拍的反應已經很習慣了,只是把手機塞進他手中。
為什麼找他的電話會打到她的手機呢?
因為他老兄死都不願意隨身帶著一個會不時鈴鈴響的東西,至于手機的震動功能,想都別想!
原因?純粹是作家的龜毛,他高興就好。
替他接听電話不算什麼,蹬著三吋高的鞋子跑過四條街為他買午餐也不算什麼,他是出版社的特大牌、搖錢樹、財神爺,只要他繼續過他那種淡得出鳥來的單純日子,繼續心無旁騖地寫作,繼續維持從不拖稿的良好美德,就算他哪天心血來潮要她跳鋼管舞提供娛樂,她也絕不會有第二句話。
從她的經驗得知,作家,其實是種很情緒化的生物,其程度不下于畫家或音樂家等任何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各式各樣的龜毛怪癖都可能在他們的創作過程中衍生出來,像她這種依附創作者生存的人,除了包容,別無他法。
比起她認識的其他作家,辛樵可以算天使了。
他的生活簡單,無不良嗜好,對書本以外的事物毫無興趣,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無論他看來有多麼溫吞、多麼呆頭呆腦,一旦他坐在電腦前,便化身成一台寫作機器,不卡稿、不拖稿,簡直是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奇才,老天賜給她的恩寵。
最好、最好他就一輩子單純過日子,一輩子打光棍,一輩子乖乖寫書,一輩子為大家賺進大把大把的鈔票……呵呵呵。
話題中的男主角散步似的踱到書店里較安靜的角落,把殷切等待的書迷丟給麗莎應付,不知道、也八成不會在乎麗莎心中打的算盤。
「老大?」他拿起手機,自然而然地改口說中文。
「簽書會進行得怎麼樣?」辛壑問。
辛樵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慢吞吞地說︰「累死人,我已經想不出任何送給書迷的好話,現在連『上帝保佑你』都搬出來用了。」天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基督徒。
電話里傳來一陣低沈悅耳的笑聲。
「家里有事?」他只是行事步調慢而已,腦子可不慢,這個不怎麼善良的大哥才不會特地來電關心他的簽書會。
「媽昨晚說她的手指頭有些麻麻的,手腕也有點痛,使不上力,所以我帶她到一個主攻神經內科的朋友那兒看了一下。」辛壑自己也是醫師,只不過是專攻賺錢的整容外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