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謬贊。」她沒好氣地說道,晶亮亮的鳳眼睨了他一下。
「漢人狡詐虛偽,欺善怕惡,沒一個好東西。你是正直的勇士,不如加人我們喀什族,過著在草原上騎獵斗武的日子,豈不快哉?」舒翰鷹言語爽快豪邁,眼眸卻變得黯藍了。
想起家鄉一望無際的寬闊草原,想起草原上騎獵歡歌的純樸族人,他,還能回去嗎?
「背本忘祖,豈能為人?」她話聲嚴厲了起來。要她叛族,決計不可能!
「是嗎?既然漢人皆以祖宗為榮,驕傲的朱雀,你為何不肯提自己的家世?我是喀什族的舒翰鷹,你是什麼呢?天易門的秋練雪嗎?天易門不是姓‘秋’,而是姓‘李’,它的創門人是一代大俠李滄天。所以,你到底是屬于哪里的秋練雪呢?」舒翰鷹語調輕松,卻是句句精準地砍人她心中不願正視的死角,難以招架。
「我是……」她欲言又止,緊咬著唇。
天易門朱雀堂主的真正出身,向來是個秘密。
她的父親秋翰林文名滿天下,且為天子愛臣。翰林之女不在閨中吟詩刺繡,卻統領江湖豪杰四處行走,在這個重視顏面形象的文化大國,傳出去對秋翰林聲名有損,所以這是她對父親所盡唯一的孝心。
「怎麼又扭扭捏捏了?」舒翰鷹語帶嘲弄。
她最痛恨被比作扭扭捏捏、矯揉造作的女子——就像紅婷夫人一樣。
經舒翰鷹如此挑釁,她不禁沖口而出︰「我出身秋翰林府。」
說完後有些後悔自己的沖動,秋翰林是江南家喻戶曉的人物,蒼鷹待在江南少說也有三年,豈有不知之理?她偷瞄了舒翰鷹一眼,看他對此有何反應。
「哦?」舒翰鷹漫不在乎地應了一聲,仰頭喝了口酒,狀似隨口問道︰「翰林府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大概只有這個異族男子才不知道翰林府。她心想。
而舒翰鷹不曉得是一無所知還是故作不知的反應,使她卸下了長久以來隱瞞身世的緊張感,開口滔滔而出。
「翰林府是江南文人雅士對詩談話之所,其內布置精致雅麗,有假山片水,長松修竹。翰林府的主人喜吟風詠月,愛才子佳人,他……」秋練雪說到此,麗容罩上陰霾,續道︰「他風流,共娶了五房妻妾,我母親是他的正妻,因受不了他處處多情,早年便上山修行。」
「你恨你的父親嗎?」舒翰鷹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當然!」她咬牙說道︰「他嘴上甜言蜜語,其實左擁右抱,踐踏母親忠貞熱情,使她一生郁郁不歡,愁腸百結,終至荒山修行,青燈伴余生。我恨自己生為如此薄幸男子的女兒,然而,血緣卻是斬不斷。擺不月兌的,我想恨他,卻又不能恨他……」秋練雪麗容氣憤中帶著一抹淒然,晶亮的黑眼濕濕的。
舒翰鷹凝望著她,海水般的青色眼眸浮現溫柔,那是全然了解的溫柔眼神。
他猛地仰頭灌了一大口酒,輕聲說道︰「你說的沒錯,血緣是斬不斷的,即使他犯了多大的錯,始終是父親……」
「我為何對你這異族人說這麼多?」她猛然從淒涼中回神,板起了臉,不甘心地說道。
她瞪著地面,有些氣惱,有些不解。
她素來少言少語,開口不是下命令就是拒絕,只有和秋無念在一起時偶爾說兩三句調笑言語。
她將吐露心事視為女兒態,強者如她,是不需要訴苦的,就如同男兒有淚不輕彈。
然而如今她卻不知不覺地將壓在心底十多年的淒憤說了出來,不是對同父異母的姊妹,也不是對仰慕的天易門之主,卻是對眼前這名異邦人。
舒翰鷹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她氣憤的自語,抬頭凝視著屋外明月,唱起歌來了——
拌聲有別于前夜的豪邁、瀟灑低沉的語調,帶著濃濃的鄉愁,如同胡馬因北風吹起而思念故鄉,蒼鷹鳴號獨自飛過沙漠。
她不由得抬眼望著舒翰鷹。他俊挺的容貌仍是透著不羈的瀟灑,原本明亮的湛藍眼眸,此時卻是沉幽的黯藍,像深秋的湖水,涵納著許多愁意。
她不禁想知道,他有著什麼樣的傷愁呢?
每個江湖人背後都有他自己的故事,他的又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殺手,喀什族的舒翰鷹為何會離開故鄉,千里迢迢來到江南,化身成為惡名昭彰、令人聞名喪膽的蒼鷹呢?
她突地一驚——我到底在想什麼?
舒翰鷹是貪財嗜殺的梟幫殺手,是武林敗類,也是她的敵人,她居然在想武林中最可怕殺手有何隱情,想為他開月兌罪名嗎?
秋練雪,你忘了自己是天易門的朱雀堂主,正邪不兩立嗎?她心中暗自警惕。
但,他到底經歷過什麼呢?為何爽朗的歌聲中有著無奈哀傷……心里不住地想著,身上仍負傷,她帶著疑問沉沉睡去了。
舒翰鷹就著月光唱了幾曲之後,偶一轉頭,見她蜷曲著身子睡在牆角邊,他唇角綻出一抹笑,悄聲走近,解上披風,輕輕覆在她身上。
舒翰鷹凝視著她的睡顏,夢中猶然秀眉微皺,他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柔聲說道︰「倔強的女孩,就連睡覺也不肯放松自己嗎?」
柔和的月光映著兩人斜倚的身影,看起來安詳而溫馨,仿佛他們從來就不是敵人。
這是她和舒翰鷹共處的第三夜,她仍然滿懷敵意,卻將壓在心底十多年的郁結向他傾吐……
第四章
「朱雀,听起來你父親很富有,他有想殺的人嗎?看在你的面上,我算他便宜一點的價碼。」舒翰鷹一邊在火上烤魚,一邊輕松地說道。
「我爹是文人雅土,整日吟詩詠辭,何來結怨?」她沒好氣地瞟了舒翰鷹一眼,對他的提議敬謝不敏。「再說,若他真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自有國法主持正義,還他清白。」
「是麼?」舒翰鷹將烤好的魚放在盤中,把較大的那條遞給她,自己的則淋上酒汁,瞬間香味四溢。「如果你們的國法真的公正,為何人人花大把銀子來拜托我殺惡人,主持正義?」
「為財而以殺人為業能叫主持正義嗎?」她嘲諷地說道。
只見他輕松地說道︰「你們漢人不是有個刺秦的故事嗎?那名殺手不也收了買主很多錢財,怎麼就被後世大加贊揚?」
「你說的是荊軻刺秦王,那不一樣。」瞪了他一眼,她續道︰「秦始皇是暴君,荊軻是為了天下黎民才前去行刺,燕太子欽佩他的勇氣,才對他禮遇有加。再者,荊軻是刺客,刺客和殺手是不一樣的。」她忍不住又睨了舒翰鷹一眼。
他對漢人的偏見到底有多深?所有漢人的行為,不論好的壞的,全被他斷章曲解。
也許,舒翰鷹並沒有曲解,他只是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秋練雪心中突然有此想法,但隨即又心生警惕︰她絕對不能同意舒翰鷹所想,那是異端之說,絕對不能認同!
「刺客和殺手哪里不一樣了?同樣是在國法之外殺人,殺手收買金,刺客難道沒有人幫他照料家人溫飽?刺客殺的也未必都是暴君、邪惡之徒,如此說來,這兩者有何不同?」
「這……」她一時間找不出話來辯駁了。人人都說蠻夷之族少文化、少智識,怎麼這個喀什人思緒敏捷,竟然說得她啞口無言?
她素來沉默寡言,重行動而輕言語,常言是非公理自在人心,詭辯無用,現在面對舒翰鷹的詰問,真是心明口拙了。
若是口齒靈便的秋無念,常和秋翰林在那兒辯什麼「白馬非馬」,定然馬上反辯一句︰「你見過有人天天做刺客的嗎?把刺客當職業的就是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