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戈的話音還未落,峽谷前方陡然起了一陣騷亂,他微微皺了皺眉。
那里果然還有伏兵!難怪他胸有成竹。
我如兜頭被人澆了一瓢冷水般,渾身徹寒。
張了張嘴,想要向霍戈求情,但終究不知從何說起。
前方驀地騰起一股煙塵,黑煙滾滾,順著風勢迷了人的眼楮。
崖上崖下頓時亂作一團。
我感覺手臂一緊,有人在耳邊低低地說,「跟我走。」
伏瑯?他怎麼又折返回來了?
這樣孤身犯險,敵上我下,勝敗早已是定數,縱然此刻能憑借著一點氣勢打亂敵人的陣腳,但拖著我這個累贅,要想逃跑還是不可能的。
丙然,亂過一陣之後,便听得霍戈大聲喝道︰「不要亂,全部下馬,兵分兩路用馬匹塞住峽谷兩邊的通道。」
連喝兩聲,東胡士兵們都鎮定下來,各自牽著自己的馬,依序將我們堵死在峽谷里。
「殺上去,都給我擒了,一個都不能放走。」霍戈發一聲喊。
「殺!」眾士兵一起舉刀暴吼,沖了上來。
伏瑯揮刀劈過,當先一人面目被斫,頓時血流劈面,猩紅的血隨著刀拔出而噴涌,濺了伏瑯一身。
我靜靜地退在一旁,看著四面狂涌而上的人群,再看看崖上默然靜立的霍戈。只要他一聲令下,崖上百箭齊發,伏瑯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怕也無處可逃了吧。
可是,難道我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等死嗎?
只是這麼一恍神的工夫,空氣里已經聚滿了濃稠的腥味,混著馬匹噴吐的熱氣,撲面而來,帶著一股異樣的濕熱。
「匈奴的勇士,你听好了,本王敬佩你的忠心與勇猛,如果你肯效忠于本王……」
話音還未落,群山之中陡然響起一陣大笑聲,笑聲震耳,在山間來回激蕩。
這聲音……
「東胡王,你要我的部屬效命于你,你可有什麼本事?」
听到這句話,我激動地喊了一聲︰「單于!」
在夾壁而立的山崖之上,一人挽弓搭箭,雪亮的箭頭直指對面山崖的霍戈。他沖著我的方向微微點了點頭,夾在指尖的長箭卻未顫動分毫。
「你最好不要動,也請你的手下不要妄動,不要試探我的臂力。」冒頓冷冷地說。
霍戈果然不再動一下,山崖下的東胡士兵們也紛紛收了武器,退開三尺的距離。
一時之間,誰也不曾說話。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第七章盟約(2)
良久,霍戈望著我,突然笑了笑,「曦央郡主,你的面子可真大呀!居然讓匈奴單于為你親身犯險,看來我得重新估量一下你的價值。」
「你也不差,放著燒毀糧草的敵人不追,跑來攔截一名逃妃。在大王眼里,她這顆棋子的用處大約還遠遠不止如此吧。」
「哈哈,」霍戈干笑兩聲,「小王愚魯,怎及得單于智計之萬一?單于孤身犯險,深入敵人月復地,此等胸襟謀略,豈是常人可以揣測?若小王早知偷襲我軍糧草之人是匈奴大單于,又怎會放走大魚去撈小蝦?」
「好!東胡王為人坦蕩率直,是真君子也。今日冒頓只要大王一句話。大王若答應,冒頓以天為靶,射出的箭就是我們結盟的誓約。」
霍戈良久不言。
我知道他心中惱怒。霍戈最在意的,就是不得不為形勢所迫向他人低頭。但此刻,除了結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我轉頭,凝望著霍戈,「大王,識時務者為俊杰。曦央願在此為質,見證匈奴與東胡兩位君王的第一次攜手。」
霍戈的目光黝黯深邃,刺到我的臉上,帶著一股犀利的冰涼。
我微微撇開臉。
「賀賴曦央……」不料,他竟是一笑。
我愕然回眸。
「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他負手輕嘆,笑得越發溫柔,「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信你。」
我心頭「怦」的一跳,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我何嘗不明白?他心里怨我恨我。這世上縱有朋友千萬,亦不及你我。可是到最後,我卻選擇了一條與他背道而馳的路。
我苦笑著舌忝了舌忝有些干澀的唇,仰首道︰「謝主君。」
而後面對著冒頓,他站在火光照不到的崖頂上,山風將他的衣襟吹得獵獵飛舞。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孤身犯險,欲救我于囹圄的這份恩情,我怕是傾此一生都難以報答了。
唯願,歷史的車輪沿著既定的軌跡,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這便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
冒頓射向空中的鳴鏑響箭被作為兩軍結盟的信物,留在了東胡。
同時留下來的還有我這個「人質」。
而九王帶去匈奴的精銳騎兵——鐵風騎,卻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重創。幾度有死士踩著無數同伴的尸體殺出重圍,不顧一切地驅策著戰馬奔回本部請求援兵,卻俱被霍戈斬首于帳前。
他別無選擇。
數以百計的東胡士兵親眼見證了主君與匈奴單于的結盟,雖說那晚他帶出去的多半都是親信部屬,但難保其中沒有混入九王的奸細。
他除了徹底背叛九王,置九王于死地之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戰事並沒有僵持多久。
那一年的冬天,當第一縷冬雪落在光禿禿的山脊上時,九王戰死的消息隨著季風傳回了東胡。
東胡上上下下白衣素縞,家家帳前掛起白幡,放眼望去,天上地下一片銀白。
我想起這個時候,家鄉的同學們應該已經在翹首盼望著天空飄落的第一朵細小的雪花。江城的冬天,有時候也是可以看到雪的。不過,那里的雪是溫柔的、俏皮的,在人一個轉身不經意的回眸間,悄然而落,你只能從樹梢上、屋脊頂偶爾閃現的一點瑩白尋到它曾經來過的蹤跡。
而塞外的雪就不同了。
它浩浩蕩蕩、來勢洶洶。如一只蟄伏多年的獸,頃刻之間,冷酷地吞沒了周遭一切。
我從桑格兒的帳篷里退出來,在雪地里漫無目的地走。
刺骨的寒風如鞭子一般抽打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痛。
九王的精銳部隊大多在這場戰役中覆沒了,剩下的一些殘部和家奴也被分拆成小鄙,編入了其他將領麾下。
至此,屬于九王的輝煌,再也不存在了。
一夕之間,秋風盡,大雪起,風雲輪轉,滿目蕭索。
可是,兔死而狐悲。這應該是最後的平靜了吧?雪落的盡頭,等待著我們的又是什麼呢?
腳步忽然有千斤重,這一場跋涉太遠太遠。
我抱著肩膀,無力地蹲了下來。桑格兒那異常平靜的面容總是無聲地在我眼前晃動。欲哭已無淚,欲辯已無言。
昔日尊貴無比的郡主,轉眼跌落塵泥。
她的命運,日後,怕不就是第二個賀賴曦央吧?在兄長與所謂的夫君手中被權衡被掂量,被敬獻被爭搶。
「這就是命啊!是我們賀賴女人的命。」原來,看得最通透的還是賀賴部那個慈祥的老婦人。
「摔倒了嗎?」驀地,有人在我身後輕嘆了一聲。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
我蹲著沒有動。
那聲音笑了笑,「摔疼了?」
餅一會兒,又道︰「疼哭了?」
我猛地抬起頭來,雙眼晶亮地瞪視著他,「你心里難道一點難過的感覺都沒有?」
他臉上的表情沒有動,看著我,卻沒有說話。
我繼續瞪他。
他唇邊終于扯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結果嗎?」
我……希望看到的?
我的眼神閃了兩閃,黯淡下去。
不錯,這樣的結果,原本是我一手促成的。我促成他和冒頓的結盟,九王就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