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陡地,伏瑯冷銳的聲音從相隔幾個帳篷之外傳來。
我的心陡然空了一下,那一瞬間,仿佛五髒六腑俱被強烈的視覺沖擊給封閉了,又像是突然陷落在一個無盡的溝壑里面,被黑暗重重疊疊地包圍,連呼吸都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我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帳篷。
淡金一樣的白光晃入眼中,並不刺眼,但依然讓我覺得痛。
好容易撐到伏瑯面前,一眼看到那具拼湊起來的尸體,身上穿著東胡人的服飾,很明顯曾經有過劇烈的掙扎,臉部被砍了三刀,傷痕歷歷如新。
我捂住嘴,眼眶驀地濕潤了,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顆顆崩落。
就這樣了?就這樣輕易了結了生命?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我頹然跪坐于地。
崩潰的悲傷自眼底流瀉而出,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再也不。我所做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我原以為,到最後一定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我以為,不論多麼艱難,不論我的良心曾遭遇過怎樣嚴厲的拷問,到最後,總有一個人是懂我的。
他一定能夠了解。
因為最初的最初,我們曾站在掛滿白熾燈的屋頂下,傾听過彼此的心跳。我們有相同的過去,有相似的經歷,所以,只要我們在一起,不管未來如何莫測,我們也可以微笑著攜手走過。
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我所處的這個時代,這個剛剛遭遇過慘絕人寰的屠村經歷的部落,因為沒有了他,而變得毫無溫情。
一千多年前的人,一千多年前的事,原本與我毫不相干,可為什麼……為什麼……竟能讓我如此悲傷痛苦?
我失聲痛哭,崩潰的悲聲震響靜謐的天空。
久久……久久……
「郡主……」伏瑯將干硬的 遞到我的跟前。
我茫然抬起眼來,看著伏瑯,他的眼楮空落而凜冽,像冬天里的湖。
我搖了搖頭,他也並不堅持,將 放在我身邊,自顧掘著那好像永遠都掘不完的坑。直到手指磨出了血,直到眼角的淚枯干如夏季的澤……
我的嘴唇囁嚅了兩下,才發覺喉嚨已嘶啞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便也索性不出聲,怔怔地看著自己映在地上的倒影,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頭又驀是一酸,淚水卻再也流不出來了。
我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慢慢地、慢慢地探出手去,抓起了地上被冰渣覆裹的 ,囫圇塞入了嘴里。
伏瑯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
干硬地填塞在嘴里,硌得嘴巴生痛生痛。
匈奴歷冒頓元年。
草原之夏燠熱欲焚。
戰爭和叛亂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是代表和平的大婚。
我在古代的第二場婚禮便在匈奴萬民的期待與歡呼聲中姍姍來臨。與前一次不同,冒頓這次特意將婚禮安排在黃河南岸的新牧區舉行。
罷剛收復的河南之地,因為這支奇特的婚禮隊伍而顯得熱鬧非凡。
十幾萬匈奴大軍從王庭開拔,浩浩蕩蕩地前往河南。一路上,無數遷居的牧民,帶著家族和牛羊加入進來。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笑,充滿對新生活的憧憬和對新單于的崇敬以及對婚禮的期待之情。
到達南岸之後,這支隊伍已有二十多萬人,沿岸的草坡上如天女散花一般撒下了無數青的、白的穹廬,覆蓋了廣闊的河岸。
冒頓站在高崗之上,現在的他是趾高氣揚的首領,俯視著湯湯河岸邊仰慕于他的臣民。他用高亢的語調說話,圍聚在周圍的牧民們和士兵們發出一陣陣歡呼。
我盛裝坐在裝飾華美的馬車里,四面高高挽起的紗帳使我的視線可以毫無阻礙地穿梭于擁塞的人群。
可是,沒有!再多的人里也不會有他的影子。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曾不顧一切地保護過我,與我落到了同樣的困境,最能與我攜手共患的那一個人,已經不在了。
我仰首看天,陽光潑辣辣地灑了下來,刺得我的眼楮有些微微的昏眩。
恍惚听到巫官喚我的名字。
曦央閼氏、賀賴氏!
我眨了眨微澀的雙眼,將目光投向高崗上的那個男人。
他有著魁偉挺拔的身軀,飛揚狷傲的眉,還有一雙如刀鋒般明亮的眼楮。他微笑著向我走了過來。
我的雙手微微絞緊了,身子抑制不住地輕顫著。
只有拼命咬緊了唇,咬得涂滿花汁的唇瓣都失去了鮮艷的色澤。
冒頓走下高崗,走到我的身邊,朝我伸出手……
「來吧,」他俯身向下,用著唯有我們兩個人才听得到的音量對我說,「我的閼氏,為了你的族人來報復我吧!我衷心地期待著。」
笑容掛在他的臉上,是一抹別有意味的笑,像豹子看著籠中的獵物。
我,就是那只獵物。
忽然之間,我輕聲笑了出來。
蒼涼地長笑。
世事無常,沒有想到,冒頓,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這麼這麼的——恨你!
我猛地站了起來,車身因而有了輕微的搖晃。
但我無視冒頓向我伸出來的手,裙子一掀,直接從馬車上跳落于地。
圍觀的牧民們拍手叫好。
我仰著頭,像一個真正的閼氏那樣,尊貴而又驕傲地從他們眼前走過。
冒頓突然從後面追了上來,一把抱住我,在我頰上狠狠地親了一下。太意外了,以至于,在牧民們猛地爆發出哄笑和歡呼聲之後,我才猝然驚醒過來,又羞又恨,一揚手,一巴掌還沒有打過去,右手卻已被他牢牢捉在手心里。
冒頓大笑著,他拖著我的手,跑到高崗上,用大家都听得到的聲音高喊說︰「從今天起,匈奴誕生了新的大閼氏——曦央閼氏!」
我的右手被高高舉了起來。
牧民們歡呼著,高喊著。他們將馬鞭拋入空中,大聲頌揚著天神和冒頓的英武決斷。
我知道,他又一次成功地征服了匈奴其他各部的心。
廢除匈奴歷代大閼氏必為呼延貴女的不成文規定,無疑是削弱了呼延部的勢力,使其他各部落的人民更能毫無芥蒂地團結在一起,听命于王庭這個權力核心。
快樂是可以感染的。
不到一刻,不只是圍聚在高崗旁邊的牧民們。黃河兩岸的穹廬都仿佛震動起來,歡笑聲如潮水一般涌遍了草原牧民的每一個角落。
人人都在歡呼,人人都在開懷大笑。
我默默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歡呼的人們,獨自走下高崗。
第八章來兮(2)
回到王庭,已是十日之後,安頓好牧民的遷移工作,又設立了左右賢王,將散亂的匈奴各部分別歸于左右骨都侯,左右賢王麾下,以前那個弱小分散的匈奴族已經不見了,重新在中原北部崛起的是一個新的,強大的民族——匈奴!
然而這些,畢竟與我都不曾有切身的關聯。
我的生活清寡平淡,醒著和睡著一般,日子倏忽就從指邊流過去了。
那一日,帳外傳來腳步聲的時候,我正自昏冥中醒了過來,意識還有些漂浮不定,那一股濃郁的藥香已經撲鼻而來。
「閼氏,該喝藥了。」甜脆的嗓音在我耳畔低低地響起。
我有片刻的愣怔,仿佛記不起來她是誰。過了一會兒,才將那一張年輕圓潤的臉映入眼簾。
「嗯。」我點了點頭。
新來的侍女茉葉便將我的身子輕輕扶了起來,靠在軟枕之上。
藥汁微涼,帶些辛澀的苦味。應該是很難喝的吧?但我卻仿佛無所覺般,機械地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喝藥,是每日必做的功課。
然而身體卻並不見好。
也許這世間並無一劑良藥可以解我苦痛,但,我仍然要活下去。用我百倍的苦,來換取他心里一日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