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們走,不過,曦央,」冒頓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的騎兵會追逐你,天涯海角,直到……」
「我死。」我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冒頓笑了,冷峭而不易覺察地笑。
那笑容,竟莫名地讓我的心微微一痛,仿佛被尖利的針輕輕劃過,縴小而細密。
這個人,他曾經與我並肩作戰,生死系于一線;他也曾在我面前將鐵箭插入心愛女子柔軟的胸膛;他曾經憂傷地對我訴說過童年的往事;更曾在萬人之前,將我推上榮耀的巔峰,與他同享勝利的榮光。
但此刻,我們卻彼此慎戒憎恨,絞盡腦汁地相互傷害。
唯有傷對方更深更深……唯此一條路,才能讓自己走得更好!
騎兵們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
「郡主,我們走。」伏瑯喚道。
我回神,匆忙間再看冒頓一眼,終于縱馬沖出騎兵圈,很快奔遠了。
然而,就在那一眼中,我看到他舉起了手中的鳴鏑箭,我心中一凜,悵然嘆了一口氣。
要來的,終究會來吧!
那一箭到底沒有射出來。
我和伏瑯一路狂奔,幾日幾夜,不眠不休,卻依然沒有擺月兌追兵。
早已是人疲馬乏。
到最後,我們索性棄馬步行。仗著伏瑯精熟地形,我們晝伏夜出,忍耐著初春的寒氣,一步步接近賀賴。
越過郁郁蔥蔥的陰山山脈,終于,灰黃色的大漠出現在眼前。
到處都是黃色的沙地和沙堆,頭頂的天空飛舞著細小的沙粒,沒有綠色的草木,也沒有水。
「十日之內應該可以到達賀賴了吧?」我望著滿目荒涼冷寂的沙原,憂心忡忡地說。
「到了沙漠里我們不必再隱藏行蹤了,匈奴人大多都熟悉最佳行走路線,我們只需要比他們快就行。」
「可是,到了賀賴又怎麼樣呢?」多日的逃亡生涯已經讓我生出恐懼的倦意,「我們會給賀賴帶去麻煩嗎?」
我想到那個貧瘠的,終日吹著冰沙的部落,心中有某種異樣不安的感覺。
而且,愈接近,那感覺便愈盛烈。
「賀賴並不是郡主的終點。」伏瑯幽淡地說。
我一怔,繼而失笑了,「對啊,我們就把這一支匈奴騎兵,帶去中原吧。」
中原!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名字!
那些錦繡山川、流水人家……那些高冠博袖、名士風流……曾經,都只能在掩卷時寄予遙思。
還有,西楚霸王與虞姬的千古絕唱!
會當逢時,我又怎能不去親眼看一看,領略一下秦末漢初之時群雄並起、逐鹿中原的壯闊篇章?
「伏瑯,你真應與我們同去中原,看一看與草原黃沙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天下。」我感慨萬分地說。
伏瑯卻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進入沙漠之後,在第一處綠洲會有接應的前哨,我們一路換馬疾馳,大約七日之後便可到達賀賴了。」
我的臉微微一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個從小生長在荒涼冰原上的蠻族少女,她如何能對千里之外從未去過的另一個國度,懷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偷偷覷一眼伏瑯,他卻好像並未有所覺般,大步朝著廣袤無垠的大漠走去。
我看著他直挺峻峭的背影,胸中涌起一股暖意,唇邊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安寧的微笑。
第八章來兮(1)
按照伏瑯的設想,我們輕裝便捷,至少可以將臃腫的匈奴追兵拋甩下兩日的行程。
有了這兩日的時間,我便可以充裕地與巴圖魯做好交涉,用頭曼的人頭換回霍戈,再折轉向另一條沙路,飛赴中原。
因為我們已熟知追兵的方向,所以完全不必擔心會被攔截追殺。
至于巴圖魯,既然他早已有了反叛之心,當不會畏懼這一小鄙追兵吧?
而伏瑯,卻是不會丟下整個賀賴獨自逃命的。
所有的一切,方方面面,俱被考慮得妥帖周詳。只等著那熟悉的散落著零星帳幕的聚落,進入我們的視線。
我但覺歸心似箭,一路打馬狂奔,便連那被強風吹起的細密的黃沙,落了滿身滿臉,都不覺得難以忍受了。
到了第七日,初陽方熾,當視野中的灰黃色突然變成綠色的時候,我頓時歡欣地大叫起來,那片曾經被我唾棄過無數次的荒瘠土地,此刻,卻仿佛陶公筆下的桃花源般,成為夢中的樂土。
近了,再近一些,我放開馬韁,揮舞著手臂,高聲呼喚著「阿依瑪」的名字,沖入了籠罩在晨暉中的靜謐的聚落。那一刻,我多麼想看到那名慈祥的婦人,再度微笑著朝我伸開包容的雙臂……
神說,人的幸福和苦難總是一半一半。如果你先嘗到了苦,那麼以後的日子便會只剩下甜。
我不知道,是否我十六歲之前嘗過了太多太多的甜,以至于十六歲之後,便再也不曾捕捉過幸福的影子。
快樂總是稍縱即逝。
曾經,就在前一刻,我以為幸福與我不過是一步之遙,而等到我終于跨出了那艱難的一步,才發覺它其實離我還極之遙遠。
我如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般呆立當場,在我微渺模糊的記憶中,還記得,那些淡青色的炊煙,曾一縷一縷飄向天際。
而今,血色遍染了整個村寨,嫣紅色的血跡凝固在細碎的冰凌之上,宛如在雪地上開出了粉色的花朵。
一朵,兩朵……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一個一個如盛開的蘑菇般或潔白、或鮮艷的帳篷,帳里、帳外、坡上、坡下……到處都是被冰雪覆蓋的尸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因為嚴寒,都還保持著栩栩如生的面容。
但,他們不再呼吸,不再微笑,也不再哭泣,甚至,流干了血也不會覺得痛苦。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掐住了,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沒有半絲力氣,奔波跋涉了許久許久,沒想到,到了盡頭,卻只看到一座沒有生命的死寨。
等待著我們的,竟然就是這樣一座沉默悲涼的死寨。
唯有沒有溫度的天光,依然靜靜地灑落在這片冰寒的土地上。不知道從什麼方向吹來的風,卷起撕裂毀朽的帳布,撲啦啦在空中翻飛、飄蕩……
「不!」伏瑯發出了猶如要撕裂自己胸肺般的悲慟吼叫。
我的身子猛然一顫,方才如夢初醒一般回望著他。卻見他雙目赤紅,臉上肌肉痙攣,神情極為可怖。
「伏瑯。」我大聲喊他。
他卻直如未聞,瘋狂地抽打著馬臀,猶如負傷的野狼一般沖入了村寨。
我趕緊隨後跟上。
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找過去……
我的心一直沉一直沉,沉到谷底。
幾乎是全寨覆沒了。
阿依瑪、巴圖魯……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
巴圖魯的尸體是在王帳外面找到的,他的一只手還穿在皮袍里,另一只手扶在刀柄之上,看來是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出來迎敵的。然而,還來不及拔刀,便被人迎面一劍突刺過去,穿透了咽喉。
在賀賴,巴圖魯本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勇士,強悍得一箭可以射穿一頭犛牛!然而,在夜襲的敵人面前,他卻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是什麼人?究竟是怎樣強大而狡黠的敵人,在一夜之間,覆滅了整個村寨?
我咬著牙,在一座又一座空空如也的帳篷里穿行。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霍戈的身影!但是,斷肢殘臂卻隨處可見。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身體,唯一可以清楚地知道的,是這里曾遭遇過大軍的洗劫。賀賴部的人們幾乎是毫無還手的余地。
被弩箭射死,被馬刀砍死,被絞馬索勒死……死狀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