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他跟著我站起來,腳下一個不穩,又軟軟地跌了回去,背部狠狠撞到床沿,痛得他一陣齜牙咧嘴。
「嘿,知道痛了吧?這就是口沒遮攔的報應。」我幸災樂禍地揶揄他。
這樣的話在他清醒的時候是根本听不出來的,沒想到,喝醉了,感覺反倒靈敏起來。
他怔在當地,呆呆的,悲慟的,帶些手足無措的茫然,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等不及地要受罰卻又害怕受罰。
「呸呸呸,你就這點出息呀,算我說錯話好了。」我忙不迭地推他,怕他就這樣傻呆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到時候要我嫁一個傻丈夫,那還不如去死了算了。
等等!我的手驀然一頓,自己被自己嚇到了。莫非,蕖丹不傻,我就真願意嫁給他了?
我驚駭地望著他。
他卻一徑只沉浸在自己的悲慟里,無助地拉著我說,「你知道嗎?曦央,本來是應該由我去的,那本來應該是我去的。」
「去哪里?」原諒我,這幾天為了避開那個長著一雙色眼的使臣,我已經「病」了好些天了,以至于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錯過了哪些新聞。
「月氏……月氏國……」
我松了一口氣,「那里有什麼好玩的?不去就不去了唄。」要我說,八輩子不去我都不會覺得遺憾。
「可是,大哥去了呀!」蕖丹充滿哀傷的眼楮直直看住我,那樣子讓我覺得自己這樣滿不在乎是一件多麼罪惡的事情,「大哥代替我去月氏國做了人質。」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響,思緒有片刻的空白。
餅了一會兒,我才輕輕笑了起來,「蕖丹,你這個傻瓜,玩笑都不會開嗎?哪有堂堂一國的太子,會去別國做人質的?」
有!當然有!
然而,我心里卻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掙扎著說,怎麼會沒有呢?歷史上這樣的事情還少了嗎?
始皇嬴政不就曾在趙國做過人質?
當然,那時候,他還不是秦國的太子!
寒意忽然從我腳底升了起來。我神情復雜地望著蕖丹,不知道該對他說恭喜呢?還是別的一些什麼?
這個善良的大孩子,當然還不明白單于庭將會發生怎樣的變故!
太子去月氏國做了人質,我卻始終想不明白,在這件事里我又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到底有沒有推波助瀾?
如果那一天太子不曾對月氏使臣說過那些話語,是否最後坐上使臣馬車的那個人便會是我了呢?
雖然,單于陛下對蕖丹的回護是非常明顯的,但,若是這件事落到我的頭上,他又會不會將這份回護加諸于我?那只有天曉得。
「蟑螂。」
伏瑯走進來,大概是見我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走了出去。
這個死蟑螂!太有個性了吧?
我一把坐起來,「我有話問你。」
他不情不願地轉身看著我,卻再不走近半步。
好吧!你狠!我讓你!
我拉拉身上睡皺的衣服,上前側坐在桌邊,指著另一邊對他說︰「坐。」
他終于坐下來。
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
「那一天,在使臣大帳外面,你為什麼要回頭救我?」
他仿佛是震動了一下,眼神飛快地掠過我,然後繼續落在自己的腳尖上。
我不逼他,雖然他是我的奴隸。
我拿起桌上的銅壺,搖了搖,然後對著壺嘴灌了一口。
伏瑯終于開口︰「女乃茶是冷的。」
對,是冷的,而且是冰的,那又怎樣?我滿不在乎地拿毛茸茸的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漬。
他的表情是驚駭而又忍耐的。
惹得我哈哈大笑起來。
有時候我也不由得會想,如果有一天伏瑯發覺我並不是真正的郡主,不是賀賴首領在出發之前命令他誓死效忠的主子,不知道他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嗯?如果你不回頭救我,應該已經順利地混入月氏武士里面去了吧?到了單于接見使臣的時候,你就可以像我們起初商量的那樣,將你手中的刀狠狠插入單于的心髒。」
這是巴圖魯要我帶著伏瑯來到單于庭的真正目的。
也是我唯一能夠拯救霍戈的機會。
據說,是單于害死了我的父母,我這麼做是為父報仇,天經地義。但,去他的血海深仇,我連老首領夫婦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替他們做這種提著腦袋玩的事情?
然而,我可以不管我所謂的父母,卻不能不管那張沉睡中驚似學長的的俊顏。
如果……如果他真是學長呢?
我怎能置他于不顧?
怎能不為他冒險?
「如果我不回頭,你就會死!」伏瑯聲音低低地說。
「死了就死了唄,做這樣的事情誰還能保證不掉腦袋?只不過,」我頓了一下,看他的神情慢慢變得專注,才微微一笑,說︰「若我真的死在單于庭,你一定要帶著單于的人頭回去,並且一定要看著霍戈平安離開,你可以答應我嗎?」
伏瑯微微一愣,大概是我說話的語氣太不像一個主子。然後,他看著我,非常堅決地說︰「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
他說話的語氣也實在不像一個奴隸。
若是從前的賀賴曦央,不知道他們之間會不會有這樣奇怪的對話?我胡亂想著,憂傷忽然如潮水一般漫卷而來,拍打著記憶的心房。
為什麼?
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是我?
如果老天不是莫名其妙地讓我落到這個莫名的年代,我應該還躺在堆滿KITTY貓的粉紅色房間里,編織著玫瑰色的青春夢想,唯一的煩惱是,學長到底有沒有注意到我?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絞盡腦汁,算計別人的腦袋,同時提防自己的腦袋被別人砍掉。
如果我生于斯長于斯,看慣這樣的鉤心斗角、爾虞我詐那也罷了,可偏偏,我接受了十六年現代文明的燻陶,生活在團結友愛的社會大家庭里,喊著「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口號,卻突然一下子淪為他人權謀爭斗的棋子,我又該怎麼辦?
怎麼辦?
如果上一次行動的人不是我,是隨便其他任何一個人,或者就是賀賴曦央本人,只不過是騎一匹馬到使臣帳篷周圍遛一遛,擾亂守衛的視線,從而掩護伏瑯潛入使臣帳中,將刺殺單于的罪名嫁禍給月氏國,從而使賀賴部置身事外,坐收漁翁之利。
我曾經自以為完美無缺的計劃,就這樣被我自己搞砸,並且還有可能連累了另外一個人。
我有何用?要我何用?
而我,做這一切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低下頭去,慢慢地趴到桌子上,把頭埋入雙肘之間,良久,這樣一動也不動。
直到銅盆里的炭火「嗶卜」響了一聲,火星幽微地閃了幾閃,漸漸暗淡,寒意席卷而來,驅散了爐火所帶來的溫暖。
我茫然抬起頭來,看到伏瑯正將干柴投入火盆之中。
「你還沒走?」我一愣。
他不會就這麼陪著我坐到現在吧?
伏瑯不回頭,眼楮看著爐火,那目光像是遙遙地望著遠方,在我幾乎以為他不會做出任何回答的時候,他說︰「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他的聲音又低又沙,像說故事一般,帶著令人怦然心動的節奏。
第四章閼氏(1)
太陽終于升了起來,草原上泛著碎金一樣的顏色。離離春草頂破凍土,女敕綠的草尖上瓖著一條條霜凌的冰花,在陽光下折射出萬千道光華。
側閼氏的生日便是在此刻姍姍來臨。
有福氣的女人總是這樣的,連出生都會挑日子,初夏時節,草原上的飛霜終于被陽光驅盡,萬物均露出希望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