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漾明眸眨了一眨,她呼吸略促,粗魯地丟出一句,「這是貢品,你以為有錢就可以買得到嗎?」
尋常時候,珂珂從不屑于賣弄身份,仗勢欺人,但,此刻,不知為何,面對著他炯直而又認真的黝黑雙瞳,听著他突然溫軟下來的醇厚嗓音,她不再若以往那般驕傲篤定,她在他面前,必須要依賴一些什麼,才能……才能維持著顧盼間睥睨眾生的驕傲。
謝慕白挑了挑眉,燦光刷過兩瞳,「公主說得沒錯,金碧王朝里最尊貴的東西皆在皇宮,皇宮里最尊貴的東西皆在九公主之手,區區民間之物,怎能入得了公主慧眼?是慕白唐突了。」
她听了,胸口驀地感覺有些悶。鼻間輕哼了一聲,他如此忍讓,反倒激起她惡意的念頭。好吧,她就是這麼驕縱、任性,這麼眼高于頂,這麼不可一世。她就是這樣的人!
「你也知道,這紅馬兒乃是父皇御賜,御賜之物若有損毀,便是對皇上不敬。趁現在消息還沒有傳到宮里,若你能尋得一匹一模一樣的好馬,大家都沒事,若你不能,我有罪,你們靖安王府恐怕也難保平安。」
她秀眉一揚,眸中盡是挑釁。
京中之人誰不知道,這蠻族進貢的馬兒俱是馬中極品,在關外都極為難尋,更何況如今是在京中,他到哪里去尋得一匹一模一樣的大紅馬?
而她,便是想瞧他緊張慌亂的模樣。
世人都說,狀元郎文采風流,倜儻不拘。文采不文采,她不知道,可說到不拘小節她倒是深有領悟。
一個大男人,說痛便哇哇大叫,說死便暈給她看,看她倒霉便洋洋得意,看她得意便大潑冷水。
老實說,她還真沒見過像他這麼賴皮,渾不顧面子、禮節的男人!
然而,若要說他是軟骨頭、沒擔當沒作為,仔細想想,卻又從未見他在她面前卑躬屈膝過。
念頭才閃,金珂珂下頜微揚。這一次,她便要打掉他臉上豐富精彩的表情,還原一個卑下的,委曲求全的駙馬爺。
「真要一模一樣?」謝慕白沉吟片刻問。
「當然!」
她等著他繼續開口,然而,他卻沉默了,低眉不語,似是為難。
第4章(2)
她的心一陣緊縮,壓得低低的,一下一下,敲得極緩極慢,仿佛怕陡然一揚,便會驚動了他似的。
這一場等待,那麼漫長。
她開始顯得不耐。求她啊!難道他不知道,開口求她,便可免去這場大不敬之罪麼?只要她一句話,在父皇面前,她可以說是紅馬倔強,不受掌控,她惱恨不已才擊斃紅馬,與人無關。也可以說,是謝慕白沖撞了她,導致她驚惶失措,措手殺了馬兒,還跌下馬背。
說法不一,可導致全然不同的兩種結果。
他為什麼不求她?
只要他在她面前說出卑下的字句,只要如此而已……
「知道了!」陡地,謝慕白俊臉一抬,牽唇笑了。
那笑容令她心口突突兩響,好沒來由的,胸口一陣發熱。
他、他在笑什麼呢?
珂珂心下好奇,滿月復算計著的心緒,這一剎,被他如暗夜星子般湛亮的目光沉沉一凝,莫名地亂了。
「紅樓夜宴?」把玩著烏絲軟鞭的手頓了一下,金珂珂回過頭來,瞪著眼前圓圓臉的小丫鬟,「你說,謝慕白去了紅樓夜宴?」
有沒有搞錯?時間那麼緊迫,他不去找馬,居然還有閑功夫跑去那什麼勞什子無意義的文士聚集之地,博那文采第一的虛名兒。
謝慕白,你是不是真當我金珂珂是紙糊的老虎了?
看著臉色不悅的公主,杏兒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嗚嗚,七少爺,不是杏兒不幫你,實在是公主之命不可違,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京城里名聲最響亮的酒樓,非「紅樓」莫屬。每月十五,明月當空,清風送爽,最是文人雅客登樓會友之時,飲上一杯狀元紅,聯詩百句,斗酒千斛,豈不快意也哉?
包何況,文人匯集之地,更是文名遠播之時,誰個風流文士不想借此成名,博個才子的美名呢?
今夜,紅樓一如往常每個月圓之夜一樣,高朋滿座,高談闊論。
此際,詩酒半酣,席間已有人醉意橫生,擊箸高歌,「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余者紛紛唱和。
一時之間,滿樓都是高歌之聲。
唯有臨窗的一個角落,坐著主僕二人,桌上點了幾碟精致小菜,卻分毫未動。坐在上首的那位紫衣公子,衣飾華貴、儀容不凡,一看便知是出身于官宦世家,只不過,他坐在那里既不飲酒,也不誦詞,顯得與紅樓之上熱鬧喧嘩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
他,可不就是女扮男裝的金珂珂?
「你不是說謝慕白會來的嗎?」聚會無聊,她看著更無聊。珂珂已經有些不耐煩。
「七少爺出門的時候,的確是這麼說的。」杏兒疑慮叢生。
二人正自納悶,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樓梯口忽然起了一陣喧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林小姐?是林小姐來了!」
「哎呀,還是謝大學士的面子足,今兒個果真把天下第一才女給請到了紅樓。」
珂珂心頭「咯 」一跳,霍然站起身來。幸好,和她同時起身的還有其他十幾位文士,倒不會顯得她太過突兀。
「林小姐文采出眾,學富五車,第一才女之名遠揚,今日能蒞臨紅樓談詩論文,實屬我輩之幸。」一位青衣公子笑著快步迎了上去。
「是極!是極!」其他人也紛紛拱手稱幸。
金珂珂反倒「哼」一聲,慢慢坐了下來。
天下之間,比她來頭還大,還會擺架子的女子她還沒見過呢。今兒個,她倒要瞧瞧,這林小姐是何方神聖?
說話間,樓梯上緩緩步上一男一女。
男的白衣勝雪,飛眉入鬢,一雙墨瞳神光流轉,湛湛不可方物。女的則面若芙粉,瓊鼻櫻唇,如瀑的烏絲只隨便用一根木釵綰在腦後,露出晶瑩圓潤的秀額,明眸流轉著溫柔淡笑,行止間透露出嫻雅大方。
好一對璧人!
眾人在心中暗喝一聲彩。
「來來來,謝兄、林小姐這邊請。」還是那位青衣公子,殷勤地將謝、林二人讓入首座。
金珂珂冷眼旁觀,看他神情歡愉,俊目蘊柔,那位林小姐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他仰首大笑,氣氛輕松而又和諧。
這和她眼里的謝慕白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看她的眼神,如若不是嘲弄,便是不欲妄動干戈的隱忍。他從未、從未用那樣專注純粹的目光凝視過她。
珂珂心頭一緊,一股難掩的不適沉甸甸地壓上心頭。好悶……好痛……胸口像養了無數只小蟲,隱隱作怪,痛得她直想咬人。
「謝兄來得晚了,要罰要罰!」那邊,眾人紛紛起哄,立刻有人端了一大海碗酒上來。
又喝酒?珂珂眉頭一皺。
不曾想,他的眼神遠遠地飄過來,對上她的,她下意識閃過目光,爾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迎上他的視線,狠狠瞪了他一眼。
謝慕白似是被她情緒的突然轉變給逗樂了,居然就那樣維持著笑吟吟的表情向她走了過來。
珂珂的腦子轟然一炸,血氣涌上臉龐。有些燙,心有些緊。
怎?怎麼回事?
他怎地並未如她所想象的那樣,避之唯恐不及?
他、他這樣向她走過來,到底想怎麼樣?
水亮明眸用力地眨了一眨,眼里升起戒備的情緒。
「你來了?」他走到她面前,垂眸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