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尚義的眼中滿是恨怒之意。
「師父……師父不好了。」有人跌跌撞撞地從山上奔下來。
「啐。什麼師父不好了,你才不好呢。」說話那人劈手奪過嚷嚷之人手中的字條,看一眼,面色微變,無聲地遞給師父。
萬尚義強抑怒氣,瞟了那字條了眼,頓時,紫漲了臉,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個一個,你們,一個一個全都反了!」
他雙手一合,將字條揉成齏粉。
眾弟子看了,心中害怕,便有人小聲問先前下來的弟子,「怎麼回事?」
那人喘息未定,大聲說︰「大小姐跑啦!」
賓客們嘩然。
萬尚義撫著隱隱作痛的額角,氣急敗壞,「都走,你們都走,萬劍山莊沒有這樣的弟子,我萬尚義也沒有這樣的徒弟。」
說著,他也不顧那一眾賀客,拂袖而去。
宋離對著他的背影拜了幾拜,跪正昂首,望著湛藍的天空發呆。大伙正覺大惑不解時,只見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鬢邊滑落,他卻連眼也不曾眨一下,直到細細兩道血線從嘴角緩緩溢出,他才晃了兩晃,強自撐起。
「自閉心脈?」
「不會吧?」
「怎麼不會?師父不是將他逐出門牆了嗎?當然是要將一身武功悉數歸還了。」
「呀,那就可惜了。」
眾人議論紛紛之際,卻見宋離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揩去嘴角血跡,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將綁在棺木上的繩子又重新綁了一遍,他做得認真仔細,仿佛是要遠行的樣子。
良久,才將繩索負于右肩,拖著棺木,慢慢遠去。
眾人唏噓一陣,也各自悻悻散去。
這場雨下得太久、太久。從大暑一直下到立秋。仿佛蒼天積蓄了太深太長的委屈,要在此刻宣泄殆盡似的。
是夜,傾盆大雨將「五絕門」的招牌洗得熠熠發亮。
招魂的白幡在風雨中肅立,有隱隱約約的哭聲,幽微地散于風聲雨里。
大門外的長街上,現出一個人來,暗沉沉的一抹影子,拖著重實的腳步,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他的身後,拖著一口黑棺。
人在雨里,棺木上卻嚴嚴實實地蓋了一層油布。
「門主!門主!宋離來了!」門人一重門一重門地報了上去。
雨中的那個人仍未曾覺,只是那麼小心地,謹慎地,艱難地,拖了棺材,一步一挪。
並不是很遠的距離,卻依然花了他不少時間。
黑衣的殺手在門外一一字排開,擋住身後掛滿白絹的靈堂。
「站住。」
其中一黑衣人喝道。
宋離抬首,清亮的雨絲飄進他的眼中,使他的眼看起來也是清澈明亮的。
他沒有說話,仍是向前走著。
「站住。」那人向前一步,抽出腰間配劍,「從來沒有一個活人可以直著走進五絕門。」黑衣人冷冷地道。
宋離抿唇,握住繩索的手緊了緊。
一步,他和大門又近了一步。
「啪」的一聲,一鞭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
宋離的身子晃了一晃,他淡淡一笑,伸手抹去臉上的雨絲。
紅葉,我們就快到了。
他又邁出一步。
黑衣人的劍尖抵上了他的胸膛。
那劍尖深了一分、兩分……黑衣人的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殺人不眨眼哪,那也只是一瞬,可這樣的凌遲,他還是覺得不忍。
黑衣人瞪大了眼,也許是幻覺,他竟看到宋離對他微微一笑,腳步偏移過去,他的手指隨著在宋離體內游走的劍尖偏離開去,長劍墜地,宋離的身上多了一道斜斜的,長長的傷口,血水合著雨水流滿一地。
三步、四步,就快進門了。
斜刺里一腳,踢中他的後心,他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對了,就是這樣,爬進去。」有人陰側惻地笑。
宋離趴在地上,許許多多的笑聲在他耳邊震動,他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全身上下,卻又無一處在痛。
他喘一口氣,坐起來,望著那些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不知怎地,竟也笑了。
「宋離,你還耽擱什麼?我們給你機會,爬進去。」
只有一點點距離了,他趴下來,略略夠手,就可以夠到門檻了。但,他是宋離,是一個男人,是來向五絕門的大小姐求親的男人,所以,他要站起來,要走進去。
他腳步不穩,搖晃著,站起來。
五步、六步、七步……
那些黑衣人略一遲疑,便被他一腳踏進了門里。
他回頭,小心翼翼地揭開油布,露出油布下面黑沉沉的棺木。
黑衣人見了,齊刷刷跪下來。
雨,越下越大,撕天扯地似的。
宋離的動作溫柔、小心。
他推開棺木,微笑著,道︰「紅葉,起來吧,到家了。」
弊蓋開啟,紅衣的女子安詳地躺在棺材里。容顏如昔。
他愣怔片刻,神情滿是愛憐。
他的紅葉,到死也陪在他身邊的紅葉,不甘心離去的紅葉。
他輕輕抱起她,將她緊緊護在懷里,替她遮擋著風雨。
從大門,一直走到靈堂。
這里,是紅葉母親的靈堂,如今,也是他的。
他一直走,走進去。
靈堂里燃著一種奇異的香,燻得他有些昏沉。
他努力睜眸,看到帶著銅面的五絕門主靜靜地坐在一邊,神情安詳,毫無悲傷之意。不,那眼楮里,竟還帶著一絲欣賞,一點欣慰。
他搖頭,是他太累了吧?
怎麼如此想睡?
他一步一步掙過去,抱著紅葉,跪在靈前。
陡地,一道閃電,劃過長空,那香氣仿佛是更濃郁了,彌漫過來,攏住紅時,攏住他。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道︰伯母一定是答應我和紅葉的婚事了,不忍見紅葉孤零零一個人,急著要我下去陪她吧?
這不也正是他的心願嗎?
也好——
也好——
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當愛情已成悲劇,當過往恩怨都隨風散去,那些曾經發生了的故事,終變為人們口中的一則傳奇。
幾個月後,江湖中處處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宋離在自閉心脈,廢了一身武功之後,帶著那口沉重的棺木跋涉千里,其間,當然有仇家想借機除掉他,可不知為什麼,他總能化險為夷。
大家都猜,暗中保護他的一定是五絕門的高手。
五絕門是要等著他親自前去問罪呢。
立秋那日,反常地下了一天的瓢跋大雨。
宋離被五花大綁在五絕門的靈堂前。
當時,天黑雲重,大雨傾盆。誰都當宋離是必死無疑了,可天空中突然一道閃電,紅葉小姐竟然詐尸而起,大展神威救走情郎。
從此以後,二人雙宿雙棲,好比神仙眷侶。
「死了的人哪里還能活?」擠到前邊準備好好听故事的少年甩甩手,又退回來,滿臉不屑。
「說了只是故事嘛,解解乏。」說故事的中年漢子也不著惱,笑著撥撥面前的火堆,讓火燒得更旺點。
「以後呢?再沒有了嗎?」人群中有個好听的女聲輕輕地問。
中年漢子抬起頭來,四處搜尋,似乎是沒有想到在這破廟里避風雪的人群中還有如此年輕嬌麗的女子。
他的目光遍掃一周之後,略略有些失望。咳一聲,這才聳聳肩,道︰「沒有了。」
「以後再沒有人見過他們嗎?」那女聲又問。
這一次,他捕捉到了,原來是角落里那頭戴黑巾的女子。
他對她微微一笑,說︰「姑娘,你還真信哪?」
女子低了頭,仿佛是有些失望。
他忽覺歉疚,便想想個法子逗她快樂。
罷啟口,遠遠一道森寒的目光射過來,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他慌忙縮回目光,抿緊了口,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