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聲輕微的咿呀聲傳入耳際,打斷了他的思緒。感覺中,有風從門外涌了進來。
他抬起頭,只見風沙卷起的落葉在門檻邊焦躁地打著旋兒,似乎想找一個清淨的避風港。更有細細密密的雨絲接天連地地潑灑下來,仿佛恨不得為天上地下織一道雨橋。
淡煙急雨中出現一把傘,紫竹柄,絲絹面。雨傘攜帶著一絲清涼的空氣進入容書齋,門,復又輕輕合上。
進來的是一名女子,她那極細軟,極輕柔的裙擺在她立定的這一刻,無聲無息地服帖下來,帶著一股莫名的愁惻,仿佛仍在懷想著剛才飄飛在風雨中的韻致。
她那雙秋水似的眼眸望定他,有些驚愕,仿佛不曾料到書齋內會有人。
待看清是他之後,她嫣然一笑,道︰「沒想到公子果真是言出必行之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驚異于自己的反應,在閱盡人間絕色之後,沒想到,他竟然會如一個初生情愫的毛孩子一般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她那一張如春花一般的面容,在他面前徐徐舒張,他認得那一雙眼楮,清澈如水而又濃烈如酒,是的,她就是他苦苦追尋的人!縱海幫里的二小姐——顏紫絹。
「謝謝你幫我收拾屋子。」顏紫絹再度輕啟朱唇。
「這不是我份內之事嗎?小姐難道對每個人都說謝?」
「因為你不同。我看得出來,公子並不是普通之人,實在不應該來做這普通之事。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留在縱海幫里,但,我仍然把公子當朋友看待。」顏紫絹溫婉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她對他是極其困惑的,海上初見時的意氣風發,白雲寺里的談笑風生,爹爹面前的凜然無懼,以及此刻的情意綿綿,都讓她覺得迷惘。
迷惘?是的,她被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眉,他的一舉一動,一思一想給迷惑了。他對于她來說難道不是一個陌生人嗎?但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他陌生?仿佛他已與她熟識多年。
這種感覺令她既興奮,又害怕。
她忽然覺得,自己突然興起的在雨中來尋一卷詩書,其實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她慌亂地抬起手來,想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
「我來幫你。」南宮麟站到她的身後,越過她的肩頭,將手指按在她剛剛觸過的書頁上,問︰「是這本嗎?」
顏紫絹輕輕點一點頭。
書被抽了出來,他交給她。
她用手指握住,抱在胸前,低眉斂首地道︰「多謝公子。」
「還叫我公子?你不是說把我當朋友看待嗎?我覺得這話有點言不由衷。」南宮麟取笑道。
「那……」顏紫絹略想一想,含笑道︰「叫你小麟也是不妥的,不如就喊你麟兒吧。」
他怔一怔,覺得這稱呼似乎有點別扭,她不應該比自己大呀,待得想起顏紫絹有調笑之意,要爭辯時,她已撐了那柄傘,裊裊婷婷走入雨中。
他望著她的背影笑了笑,這是怎樣冰雪聰明的女子?
忽爾想起來,由這樣的女子口中呼自己麟兒,那也是不錯的,這是不是代表她和他的關系更親近了呢?
他回轉過頭,從那缺了一格的書架上看過去,她抽出的那本書恰恰便是《秦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此刻,他終于明白,這是怎樣的一首詩!有著怎樣婉約縹緲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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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水閣」里,一片桃紅粉白。
顏紫絹托著腮,手里兀自握著那本《秦風》,眼光卻並未停留在書上,她怔怔地看著在她眼前幾步之外的一朵牡丹花。
看得認真,看得仔細,連鶯兒走到她身後,她也毫無察覺。
「小姐,這里風大,小心著涼。」她的手上拿著一件淡紫色的披風。
顏紫絹猛地一驚,回過頭來,俏臉飛上兩片嫣紅。
連「絹水閣」外的花叢也仿佛受到了驚嚇,無端飛起兩只彩蝶,翩翩起舞,情意綿綿。
「呀,兩只蝴蝶?」鶯兒驚喜地指著蝴蝶給小姐看。
顏紫絹懶懶地笑一笑,提不起精神。
手指從書頁上慢慢滑過,她的思緒仍停留在淡煙細雨之中的震驚里。
她從小在海上長大,對于海的習性早已極為熟稔。
于是,她才會在海嘯的當日去海上捕珍珠蚌。
因為只有在那個時候,才有可能得到極其珍貴的珍珠。
可是,就那一天,她在風眼之中等待的時候,那個男子倏忽而來,騎著鯊,散著發,如一尊神祗,從天而降,來到她的面前。
風浪極大,風眼極小。
如果他當時不顧一切騎鯊撞來,那麼,她的畫舫勢必被掀翻于海中。以她對大海的熟悉,雖然不至于有性命之憂,但當時的狼狽可想而知。
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會不顧自己的性命,掉轉鯊頭,只為了保全她!這份恩情與厚愛,叫她如何不感動?感懷?
後來,她知道姐姐要去白雲寺,雖是貪圖一時玩樂,但私心里如何不渴望著能與他再次相逢?
她本來以為,他是這附近村子里的漁家,可是,現在看起來,似乎又不是?
他,究竟是什麼人?為著什麼樣的目的來到縱海幫?
是敵?還是友?
這一切,無不困擾著她的思緒。
鶯兒見她久久不言,拿了一只手在她眼前上上下下晃動著。
顏紫絹一驚,回過神來,嗔怒地瞪了她一眼。
鶯兒撲哧一笑︰「小姐在想什麼呢?那麼出神?」
「我在想,鶯兒這幾天到底在忙些什麼?為什麼老是見不到人影!」紫絹反問她。
「我……」鶯兒低下頭,扭捏著,「我怕麟公子和小武剛來這里不太習慣,去幫幫他們嘛。」
「哦!原來是這樣。」顏紫絹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小姐!」鶯兒羞憤地跺了跺腳,嘟著嘴,「我這還不是為了小姐你嗎?」
「為了我?」紫絹驚愕。
「我看他們兩人有些蹊蹺,想接近他們打探消息呀。」
「那你探出來一點什麼沒有?」紫絹失笑。
「別的倒沒有探出什麼來,就是給小姐捎來了這個。」鶯兒得意地從懷里掏出一張金箋,「麟公子說怕小姐閑極無聊,讓我給你帶來這個。」
「他又在玩什麼花樣?」紫絹笑著搖搖頭,展開金箋。
玉()人是蕊珠仙
()陌紅塵拂面來
箋麻素()排數廂
或騎()()翳鳳凰
「咦?奇怪了,麟公子的信上為什麼有這麼多空白?」鶯兒不解地皺著眉頭。
「這是填字游戲。」
「填字?」鶯兒興致盎然地拉著紫絹的手,「小姐你快填來看看,是些什麼字呢?」
「這分別是四句不同的詩,被他湊到了一塊兒。第一句源自于晏幾道的《踏沙行》,第二句則是劉禹錫的《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第三句出自李白的《草書歌行》,最後一句是杜甫的《寄韓諫儀》。」
「小姐,你說了半天我還是不明白。」鶯兒困惑地皺皺眉頭,這四句詩究竟有什麼了不得之處?要她巴巴地帶到小姐這里來。
「你把我的名字填上去試一試?」
「哦!我明白啦!」鶯兒大聲念道,「玉(顏)人是蕊珠仙,(紫)陌紅塵拂面來,箋麻素(絹)排數廂,或騎……或騎……」
「麒麟。」顏紫絹微笑搖頭。
「或騎麒麟翳鳳凰?」
「就是這樣啦!」
「哈,我說麟公子這個人真有意思,居然將小姐和他的名字連成了一段詩,也虧了他有這份心思。」鶯兒贊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