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愛憐地撫著莎曼的長發。「一定會的。現在讓我們多坐一會兒。」
莉莉的心中也是滿懷恐懼。黑色的惡魔仿佛要將她吞噬。她得找貝拉和米契談談。一個小時後,她將心不甘情不願的莎曼趕出門。心頭的恐懼一直揮之不去。今晚她感到噩運臨頭,淚水刺痛了她的眼。那嘈雜的人聲愈來愈大,她無法逃避,一切仿佛昨日」……
四歲的莉莉耐心地坐在木板凳上,旁邊是薛卡爾。在希特勒嚴峻的肖像一下,卡爾仿佛小丑。紅色的頭發像拖把般跑出帽檐,還有大蒜鼻和擠在一起的綠眼楮。
莉莉在等她父親——伍漢斯——從佛許大道一樓的蓋世太保總部出來。
她想到外面的草地上玩,去收集散落的七葉樹葉,她更想聞紫丁香的花味,但紫丁香八月不會開花。
莉莉拿起紅色蠟筆畫了一匹馬。爸爸最喜歡的顏色就是紅色。突然她听到父親大叫︰「豬!畜生!」
一個男人的尖叫聲。她跳了起來。那男人又尖叫。莉莉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每回到父親的辦公室總是令她感到害怕。她討厭這硬板凳,惡心的味道,可怕的聲音。她轉頭將臉埋入卡爾的胸膛,等待聲音消失。
有些事她不太了解。她曾經問爸爸為什麼當卡爾帶她到兒童樂園坐迷你火車時,一位媽媽生氣地看著她?為什麼她想和她女兒玩,但她卻把女兒猛地一把拉開?
爸爸捏捏她下巴,把她高高抱起轉圈圈。「你不需要他們,他們不過是些猶太豬。你有我就夠了,親愛的。」
她愛父親。銀金發藍眼珠的伍漢斯瀟灑英俊,每個人都說她像他。媽媽說爸是人中之龍,大家都听他的命令。她說他是世上最聰明的男人,是審判的法官,尤其是對猶太人和反抗者。莉莉不懂媽媽的話。但媽媽如此引以為傲,所以那必定是好的。
爸爸常常在辦公桌上放一張不同的照片,她看過一次。照片中的男孩有好大的耳朵。那女人看起來比她媽媽老,而且一點也不漂亮,媽愛花——秋海棠、玫瑰、水仙,紫丁香是她的最愛。史特拉,她的名字听起來像是個電影明星。
每天早上,爸爸會讓莉莉在他的杯子里加上十二滴女乃精、兩顆方糖然後攪拌。她會屏息等待他啜飲一口顯示他對她的喜愛。她愛爸爸,雖然他很嚴厲。
爸爸走出辦公室時,她剛畫完馬。她向他沖過去,他抱起她。
「我們可以走了,爸爸。」
「我們改天再搭車去兜風,現在先回家。」她咬咬牙,長久的等待卻落了空。
爸爸叫她回房待著。「不,親愛的,你沒做錯什麼事。」她母親說。「爸愛你,只是爸媽得談一談。」
晚飯時,他倆一點笑容也沒有。吃過飯,媽媽立刻趕她上床,爸沒說故事也沒唱歌。夜幕低垂,房間一片漆黑。她又听到那個男人的尖叫,怪物們又回來了,他們在牆上飛舞,她嚇得躲到床單下。
第二天早上,她父親用力地親吻她,用力地抱緊她使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愛你,親愛的。到窗邊來跟我揮手說再見。」
她爬下床。「爸爸,我今天不用幫你倒女乃精嗎?」
她站在媽媽旁邊向爸爸道別。爸爸走在街上揚起帽子和她們揮手,還給她們一個飛吻。
「爸爸要到柏林去。」爸沒回來吃晚飯時媽解釋道。
那天晚上,媽媽將她搖醒。「起來,我們得馬上離開!」
門口一盞昏暗的燈光在牆上投下陰影。莉莉畏縮了一下。怪物!她用手抱住媽媽的脖子。「告訴爸爸我要他。」
「噓,莉莉,你要把爸爸給忘掉,別提起他的名字。」
媽媽讓她月兌掉睡衣穿上最好的羊毛衣時她抗議道︰「這是冬天穿的。」
「襪子。」史特拉喃喃自語。「幫我的寶貝穿上襪子。」
「不!」她不想穿襪子,也不想穿母親幫她穿上的冬天厚外套。這時她瞧見手提箱中裝滿了她的衣服。
「我們要上哪兒去?」她問道。和母親在一起時總是比和父親在一起時自在。
「我的藍色兔兔!」莉莉從床上抓著它。她母親幾乎是半拖著她走下樓梯的。
到了外面她驚呼一聲。她們要去參加宴會!街上仿佛嘉年華會一般熱鬧,燈火通明,人們又唱又叫,親吻,擁抱。教堂的鐘聲響個不停。裝飾著花朵的坦克車駛過街道。窗戶上處處飄著三色旗。人們互相干杯。莉莉伸長了脖子看著這稀奇的景象。
「媽媽,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唱什麼歌?」
「馬賽進行曲。今天他們解放了巴黎,記得,不可以提到爸爸任何一個字。」她母親將她抱在懷里開始用跑的。
為什麼不能提到爸爸?她不懂什麼叫解放,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因為媽一直強調叫她不準提到爸爸,而且看起來那麼悲傷。
她們飛也似地在街上奔跑,不停地撞到擁擠的人群。她仿佛看到著制服的軍人,但卻不是爸爸穿的那種制服,他們說的話她也不懂。
「記住,別提到爸爸。」母親氣喘吁吁地將她放在一幢公寓前,然後帶著她走上三層階梯。穿著那麼厚重的衣服,莉莉全身冒汗,但母親並未理會她的埋怨。
「記住,莉莉,由我來開口,你不準提到爸爸。」接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很快地塞進莉莉的口袋里。
「你得給人一個好印象,所以我讓你穿這樣。要讓別人知道我很在乎。」
「媽媽,我好熱。」莉莉哭道,拉扯著外套的扣子。「我好渴,我要找爸爸。」
「住口!」
一個滿頭油膩黑發的女人把門開了一道縫隙,盯著她們瞧了一會兒,馬上便認出她們來。「哦,是你們!」她叫道,手中揮舞著一支酒瓶。「滾開,你這個法國婊子,不然我就敲碎你的頭,還有你的德國雜種也一起帶走!」
莉莉認出她是那個在兒童樂園里遇見的那位小女孩的母親。
「不,等一等!」她母親攔住門,那女人又開始咒罵起來。
「我有錢。」莉莉看著白花花的銀幣。「你看!求求你,她只是個無辜的嬰兒,求求你,帶她到聖母院,我只求這個,可憐可憐她!」她母親哀求道。
「叛國賊!」那女人吐了一口口水在她媽媽臉上。莉莉嚇得尖叫起來。
她母親拭去臉上的口水。「錢,我的小寶貝,救救她。」
毫無警覺之下,莉莉覺得自己被往前推了一把跪倒在地。
「媽媽。」她抽泣道,看到門關了起來,媽媽哪里去了?
「閉嘴!你媽已經走了,你听到了嗎?她跟我一樣不想要你。」那女人將她拎起丟到一張椅子上。她的頭撞上椅背,牙齒撞得好痛,她的腳夠不到地。
「小雜種,你如果敢從那上面下來,我就打爛你的臉,剝光你的皮,讓你流血流到死!現在我要去睡了,明天早上再來整治你!」
莉莉害怕地不敢尖叫。要被剝皮的景象嚇壞了她。她會照那女人命令地做,像在她父親辦公室外等待一樣安靜,在深沉的恐懼中她知道自己不能閉上眼楮,否則邪惡的惡魔就會來吃掉她。每次眼皮重得撐不開時,她硬是喚醒自己,一邊咬住下唇啜泣,咬得都流血了。
她的父母親不愛她,他們說過愛她的,但卻不愛,他們不要她,丟掉她,她一定是個壞女孩。抓著僅剩的一個朋友兔寶寶,淚水自她眼里掉落到兔寶寶的毛里。
倦極了,她迷迷糊糊地仿佛看到惡魔朝她而來。「媽媽,」她低泣。「你為什麼不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