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半晌,如曦遲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說︰「冬瓜盅。」
來到長樂坊內的嚴闕,只是個除去戒備、褪去滿身武裝、等待享用人間極品的平凡饕客,而不是當著文武百官面前呼風喚雨,給她難堪的丞相嚴闕。
想著,如曦就收起了打算給他欣賞的死魚臉,算了,有什麼好計較的呢,更何況嚴闕不過盡忠職守罷了,忠言總是逆耳,她不能那麼小器。況且如今在嚴闕跟前的她,只是名為如曦的平凡女子,現下他們該是無冤也無仇。
「冬瓜盅?我以為長樂坊只賣甜食。」如曦的回答令嚴闕松了一口氣。
「是甜的。」現在的她只是個食肆店主,站在有利的情勢上頭,她絕對無須如同早朝間事事詢問他的意見,活生生矮了他一截,而是可以更趾高氣昂地對他說話,高傲些也沒關系。
「冬瓜盅煮成甜食能吃嗎?」嚴闕帶著十分疑惑的語氣問著。
「不如試試。」
如曦話才出口,下一刻,嚴闕便由窗口一躍而下,落到她面前。動作還真快,看來他真如廚子們所說,是個十分貧甜的客人。
她眼前的嚴闕有著張嚴肅而正經的臉龐,銳利的雙眸比最濃的夜色還漆黑深邃,英挺的鼻子、有稜有角的下巴,都如同刀斧慢慢雕鑿出來似的,看似粗獷豪邁其實細致俐落。
她比較喜歡他的唇,雖然少了些血色,但是厚薄適中,不是太飽滿卻感覺很柔軟,也唯有這樣的唇,才能在食物入口的那刻品嘗到最初的鮮美滋味。
她打量著嚴闕的同時,嚴闕也正打量著她。
「你動作還真快。」如曦朝著嚴闕笑了笑。
嚴闕眯了一下眼,想後退一步,如曦的笑靨猶如春風撲面,令他胸口微微一緊。
他以為他這副不苟言笑的面容,雖不算猙獰,但目露凶光又沒好臉色,平常人家的姑娘看到都會退避三舍。她真好膽識,居然能沖著他笑。
蒸籠嗚嗚作響,如曦睇凝嚴闕一眼。「上回不是才給人刺殺,怎麼這麼不怕死,今天還來?」
嚴闕沒說話。他一想見她,二想姜汁湯圓,三是忍受不了沒有長樂坊甜食的日子。就算明知于此露面無疑是伸長頸子等人來砍,但他就是沒辦法不來。
「已經好了,想吃嗎?」如曦問。
嚴闕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如果我現在收回先前的話,不給你了,你會怎樣?」眼前這番情景,嚴闕冷然的態度完全被她冒著熱氣的冬瓜盅給軟化了,如曦雙手環胸,很滿意自己終于有勝過嚴闕些許的一天。
嚴闕聞言,雙眸黯淡了下來,神情不變,轉過身就走。
那種到嘴的鴨子卻活生生飛掉的痛,嚴闕硬是將它壓抑下去沒表現出來。如曦看著他的舉動,心里沒來由的就感痛快。
「喂,回來吧,我鬧著玩的!」就在嚴闕沉重的腳步要踏壞她長樂坊庭院的石階步道之時,如曦發聲喊住了嚴闕。
已經走了一段路的嚴闕听見如曦的聲音,原先的腳步遲疑了一會兒,緩慢下來。
「我只做兩份而已,你如果不吃,那我就自己吃了。」如曦繼續喊道。「我的冬瓜盅和別人的不同,如果吃不到,恐怕會痛苦三年喲!」
嚴闕停下步伐,靜了半晌,又轉身走了回來。
「你到底想怎樣?」他面無表情地說。為官這麼多年,他還沒給人如此耍著玩過。
「只是問你想不想吃而已啊,哪有怎樣?」如曦揚起牲畜無害的笑容,起身端來碧綠色的冬瓜盅,二話不說遞給了嚴闕。
嚴闕猶疑著,那雙深沉的眸子不停翻騰,空空如也的五髒廟也在鼓噪。冬瓜盅內碧綠如玉的翠玉球晶瑩剔透,香氣直沖入他鼻腔之內,惹得他雙頰都發酸起來。但她的行為舉止似乎以捉弄他為樂,讓他對這盤難得一見的甜食,既是想,卻又難下手。
「真的不吃?」
她提高了音調,作勢要將冬瓜盅收回,哪料手腕才移動半寸,嚴闕馬上就把盛著冬瓜盅的盤子奪了過去。
嚴闕這等失常的表現,讓她眉開眼笑。
她發覺他好像再也不是那個不可一世高傲孤冷的丞相,而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和她一樣有弱點、會肚子餓的平凡人。
如曦原本料想嚴闕會悶著氣直到吃完冬瓜盅,但沒想到才入第一口,嚴闕繃得死緊的那張臉就垮了下來,瞬間松懈。
如曦看了又是一陣笑。「我橫看豎看,怎麼也看不出來你是貪甜的人。人不可貌相呢,嚴闕。」
「我以為熱食只有冬天才做。」安靜了一會兒後,嚴闕開了腔。如曦的廚藝天下一絕,長樂坊內的廚子簡直難以比擬。但她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火候,實在令人吃驚。
「長樂坊規矩,冬暖夏涼,的確冬天才賣熱的。但這是我做來給自己吃的,不在此限之內。」如曦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啊,最近總是想吃熱的,上回那姜汁湯圓也是,熱呼呼地過癮極了。對了,你背上的傷好些了沒?」
「已經痊愈,給長樂坊惹麻煩的部分還望見諒。」嚴關掏出張銀票遞給如曦。
「不用了,我都說這不是拿來賣的。」她端起第二個冬瓜盅,拿起調羹趁熱舀了口來吃。
小小的冬瓜球中,用極高的雕工挖空內部,然後瓖進蜜紅豆做內餡。蒸熟之後紅豆的甜味分散到冬瓜里頭,吃起來甜美滋潤而且不膩口。
啊!她陷入一陣自我陶醉中,覺得自己真是太有本事了。
嚴闕沒有多作堅持,收起銀票後,站在窗邊也跟著吃了起來。
「不錯吧!」如曦對這新作滿意得不得了。
「嗯!」嚴闕雙眼盯著冬瓜盅,一口一口地舀進嘴里,心無旁鶩。
「听小廝說你是長樂坊的常客,幾乎兩天就來一次,而且每回都點了一堆東西。我沒見過這麼愛吃甜的男人呢!」
突然,嚴闕三口並做兩口將甜食整個吞下肚,然後把剩下來的盤子放在窗台上,臉色僵凝起來。
一個大男人喜嗜甜食,若傳了出去,不啻是朝野間最大的笑話。
「我說錯話了?!不過喜歡甜食又不是什麼好丟臉的事。」如曦拍拍他的肩,安慰一笑。誠如他的皇上她,就嗜甜如命啊!
揚起的手臂上,覆蓋著的綢緞衣袖緩緩地滑落,敞開的窗襲來向晚涼風,玲瓏玉環緩緩響起清脆柔和的音調,繞住嚴闕耳際不散。
「很別致的手環。」頓時,嚴闕的目光被這只玉環吸引住。
「是啊,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只有一只,普天之下再也沒第二只了。」獻寶似地,她將手環挪至嚴闕的面前。
見如曦如月色皎白的玉脂凝膚靠得過近,嚴闕退了一步。
但在如曦接近他的那一刻,他的心竟整個慌亂了起來。
他記得如曦那日躲藏在他懷中時的感覺,她膚觸滑膩柔弱無骨,她攀附著他、全心全意信賴他,只仰賴他所保護的模樣令他心動。
從來,就不曾有女子如此接近過他,那距離短到,已經要進駐到他的心里。
「怎麼?」如曦自幼被當成男孩養大,哪曉得男女之間得避嫌。
收拾起慌亂的情緒,嚴闕立即轉開話題。「紫色乃天子之色,姑娘想必出生望族。」他對如曦年紀輕輕就能在繁華京城開起這家長樂坊這件事一直存疑,他更想了解如曦到底是何許人也,為何他這些日子多方查采,卻未能得知她的身分與行蹤。
「望族?」如曦想了想。「我家是望族沒錯。」而且還是最望的那個,沒人望得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