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沖動讓她將手搭在他腕上,往上對著他驚異的雙眸。
她心中有種沖動,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無從說起,她絞盡心思才道︰「不要難過,叔叔。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小腦袋用力地點著,童稚的臉龐令他心頭一熱。
他展出三十年來最真心切意的微笑。「你在做什麼?撿貝殼嗎?」
一直到夕陽余暉將落,仍可看見這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海邊逗留。
***
「叔叔,台北真的很大、很大嗎?房子很高、很高嗎?馬路上有很多、很多車嗎,大家真的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嗎?」
仇懷恩並不知道是什麼力量促使他一大早就來到海邊,可是當他看見安小璃對他露出歡迎的笑容、滿手砂粒地跑上前,還毫不考慮地牽住他的手時,就覺得什麼問題都不重要了。
仇懷恩一一回答她的問題.而且很高興地看著她那原有些蒼白的小臉,因為她的跑動而泛出一絲血色。
「耶,叔叔快過來看。」
不曉得她有什麼驚人的大發現?拍拍褲子上的灰塵,他蹲在她的身側,偌大的體型令她更形瘦弱。她略欠了欠身,挪給他大一點的空間。
她半趴在一處岩堆上,仰首看著仇懷恩——「噓!」很稚氣地豎起食指放在下唇末端,示意他別開口說話,以免驚到那小小的生物。
「噓!」仇懷恩依樣畫葫蘆地擠眉弄眼,得到安小璃認真慎重的頷首,還有甜甜一笑。
那一笑,仇懷恩就愣住了。他竟希望可以就這樣看著她的笑容,窮其一生也不厭倦。
在期待的視線中,一只小小細細的剪子謹慎地從岩縫中伸出。像在活動筋骨,那只小螃蟹一點一點走了出來,橫行的動作逗趣至極。
「它好好笑,對不對,叔叔?」安小璃沈醉在這小小的喜悅中,還不忘企圖要與他分享。
仇懷恩愣愣地看著她、愣愣地點頭。生平第一次,他竟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彷佛他是為了她而來到這個海邊似的。
***
「在想什麼呀,小老太婆?」
看著正專心把玩掌中一只小貝殼的小女孩,他懶洋洋地、有些揶揄地開口。
他和安小璃相識才數日,卻立即熟稔得彷佛相處了一輩子。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我好想我爸爸。」安小璃忽然這麼說。
「你爸爸?」
他的興趣立即提高不少,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起自己的事。「他也是個漁夫嗎?」在這小村子,幾乎找不出第二項維生職業。
安小璃點點頭。
「那他現在還在海上是吧?什麼時候回航呢?」
「他死了。」她平淡的語氣卻透出濃濃的悲傷,她小臉上童稚的光采頓消,看得他心疼不已。
仇懷恩默默詛咒自己多嘴,干麼有意無意挑起這個話題。
「有一年台風刮得很大,爸爸的船就沒有再回來了……」
她甩甩頭,從小口袋謹慎地掏出一樣東西,掂在指尖上。「不過我有他的照片,你看,我老阿嬤說這是他去當兵時照的。」
照片是兩寸大的黑白照,其中的男子雙眉挺秀,微微上揚的丹鳳眼及削瘦的下顎和安小璃十分神似,不難看出安小璃繼承了他的秀氣。
「我老阿嬤說爸爸以前是嶼村中最好看的人,說我長得最像他了。」
「看得出來。」他鄭重地應和,知道安小璃主動的行為代表了某種心靈上的接納,他為此在心中竊喜。
將照片還給她時,仇懷恩這才注意到她的手被海風凍得發青。他急忙將外套月兌下來披在她肩上,暗罵自己粗心大意。
她對他的這項舉動感到驚訝。但柔軟暖厚的布料貼順在她冰冷的肌膚時,她對他展顏一笑。
「風大了,我們該走了。」憐愛之情再次強烈地浮起。如果自己將來會有小孩,他希望會有這樣的一個女兒。
安小璃從岩石上爬下,難得頑皮地一繃一跳。腳下一個踩滑,她整個人「涮」地落下,跌在地上。
「小璃!」
仇懷恩大驚失色,立刻趕到她身邊,又心疼、又急切地檢查她。「你沒事吧?」他掏出手帕,仔細擦拭她膝上的血跡及擦傷。「怎麼這麼不小心?撞到頭怎麼辦?」他微慍地責備。
「沒事、沒事。」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從地上一躍而起,領頭在前面又跑又跳。
仇懷恩對自己搖搖頭,正準備跟上去時,忽然看見跑在前頭的她,雙腿一軟,整個人頓失重心癱軟在地上。
***
「小璃有先天性的心髒病,禁不起幾次嚴重發作。」
學校的老校醫正好來這個小村莊做例行巡視。當看見白著臉抱著小女孩出現在村口的仇懷恩時,老校醫馬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立刻給她做適當的急救。
如今她正沈沈睡著,側顏如靜謐安詳的天使。
老校醫認識安家也有十幾二十年,對安家的故事了若指掌。
仇懷恩站在房子的門口前,和熱心的老校醫閑談,聊著安家的故事。村民已經派人去通知安家。
「安家的老阿嬤是個性子很倔的人,由於小璃長得太像她死去的阿孝,便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為什麼他要帶走她健康的孩子,反而留下一個殘廢的賠錢貨?」
老校醫繼續吞雲吐霧道︰「再加上她身上的病……誰也不知道這孩子能活多久。」
「她可以動手術。」
「手術費用誰出?我們的教育部?」老校醫半笑半諷地反問。「她連書都沒辦法念了,遑論其他。就算真的會有錢撥不來好了,我也懷疑她能撐到那個時候。」
安小璃不久於人世的想法,仇懷恩根本拒絕接受。
她不能死!至少不是在她人生尚未開始時。
正當沈思時,一名白發駝背的老太太拄著一根拐杖出現了,身旁伴著的正是那個到安家報訊的村民。不用說,她一定就是安家的老阿嬤了。
老婦彷佛對仇懷恩及老校醫視若無睹,筆直地走了進去。
互看一眼後,兩個男人亦尾隨而入。
老婦走到旁邊,冷不防舉起手,一個巴掌重重狠狠地摑了下去。
「呀——」突然受此刺激的安小璃不但立即驚醒,而且因疼痛開始哭叫。
老婦不知模糊地咒罵了些什麼,手再度揚高。
「住手!」
仇懷恩及時一把抓住,滿月復怒火使他手勁大到對方痛苦地叫出聲。
老校醫急忙安撫著小女孩。
仇懷恩用力扯著這名老人家到屋外。
「她在說什麼?」
老阿嬤看起來暴跳如雷,操著鄉音極重的家鄉話,指著他的鼻尖不知道說些什麼,但可知絕非善意;村民則在一旁好言勸慰。
「她說你是誰,她教訓她的孫女干你什麼事?」從里面出來的老校醫自動權充翻譯。
「告訴她,我叫作仇懷恩。」
就在這一刻,他下了一個改變他生命的決定。「我有很多錢,而且有興趣收養小璃。」
***
安全。
半睡半醒之間,安小璃愛困的眼勉強睜開一條縫。
「……叔叔?」
「噓,」一只溫暖的大手輕柔憐愛地拂過她的臉頰。「繼續睡吧!」
好溫暖……
她沒發現自己被包裹在一條毯子中,被一雙結實堅定的大手凌空抱起。她只意識到自己正倚著一片溫暖厚闊的胸膛,一股淡淡的男性麝香充滿她的鼻端。
「我做了噩夢。」她輕輕合上眼楮。「我夢到我阿嬤在罵我。」
抱著她的手似乎收緊了一下。「那只是夢!」
「我想也是……」她又打個呵欠。「我又沒做錯任何事嘛,對不對?」
「對!」他的聲音听起來有些沙啞。「小璃當然沒有做錯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