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是誰呀?
小女孩好奇地注視那個在海邊踽踽獨行的男人。
她站的角度視線良好,白紋的波浪層層席卷,形成永生不息的漲退潮,壯觀無比。
她十分好奇地看著男人手中那根細長的菸。他正緩緩地朝她的方向走過來。她站在上堤的岩石上,看著他的動向。
忽然間,他彷佛知道有人在窺視他,猛然抬頭。
她屏息,睜圓眼楮對上他,眨眨眼,十分羞怯地對他一笑,然後轉身一溜煙跑走。
捧著跳動得又急又快的心髒,她慢慢靠著一塊岩石坐下,努力平息心跳速度。
我又忘了醫生伯伯的吩咐了!她想著。
休息約十五分鐘後,她才慢慢起身回家。
嶼村,一個靠近東部沿海的小小村莊。戶不過百,全都靠海維生。
一間間老舊的紅磚瓦舍,零落地分散在青灰交加的貧脊土地上,家家戶戶都在外頭的空地上晾曬張張魚網。
離這兒的學校至少要走上四十分鐘。
沒有郵局、沒有醫院,除了住家外,唯一像樣的是一家小雜貨鋪。
她生長在此,從沒接觸過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家的經濟狀況不好,家無恆產,又有一堆嗷嗷待哺的稚兒。最小的不滿兩歲,而目前她是最大的,才十二歲。
在她模糊的記憶中,在她才剛會說話,她的家已經有兩個比她大的手足被人抱走——在她還不了解何謂手足之情時。
饒是如此,她的家仍是人滿為患。她下面仍有六個弟弟妹妹及一位滿臉皺紋的老阿嬤。
老阿嬤已經八十三歲;乾癟的嘴唇常常一閉一合,娓娓傾談著古老悠久的往事。她那雙枯瘦且布滿青筋的手,幫她媳婦接生了每一個孩子,也曾發抖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賣掉她的孫兒。
老阿嬤有五個兒子。一個出生時夭折,兩個在海上罹難,另外一個年輕時便離鄉背井,杳無訊息。
小女孩的父親是唯一留下照顧老阿嬤,在家鄉娶妻生子,老阿嬤也最喜歡他。
他娶了村中沒人想要的啞吧,修蓋祖屋,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老阿嬤對他萬分疼愛。一個台風夜,他的船在海上失蹤;那一晚老阿嬤在眾人陪伴下,跪在海邊哭泣了整個晚上。哀慟的哭泣聲.令人聞之鼻酸。
記憶中,在一個沒有陽光的下午,有一對穿著華麗的中年男女來到小屋,在她面前交給老阿嬤一疊大鈔。當老阿嬤在清點時,中年女人便逐一審視每個孩子。
那個女人的眼光叫她感到畏縮,她下意識地避開。
女人不再看她,準備抱起最小的妹妹時,妹妹怕生地哭了起來。中年女人掏出糖果塞入她的小手中,然後就這樣要帶走孩子。
小妹妹在女人懷中轉身,朝母親張開小手臂。
後者卻默默別開臉,始終不敢再回過頭。
那天晚上,小屋徹夜響著嘶啞的哭聲。
第二次,那對夫婦再來時,她已經九歲了。她長得瘦小蒼弱,睜著一雙圓碌碌的眼。
這次被帶走的是十二歲的姊姊。母親已了無淚水,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空洞。
她靠著門邊,看著尖叫的女兒被人拖走,坐了長長一個下午。
時光荏苒,十二歲的她則在一年前,因在學校昏厥,而被老校醫診出心髒有先天性缺陷,老阿嬤再也不讓她到學校念書。
天生的賠錢貨,不需要再花錢去念書了!老阿嬤如是說。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
「好,再見。」
幣掉電話後,男人熟練地點起一支菸,盯著那裊裊迷蒙的霧氣。
曾有多次他想戒掉,卻老是失敗。罷了!順其自然,若得了肺癌也只能認了。
他是個孤兒,養父是個酒鬼兼扒手,打從他有記憶起,他的日子便充滿暴力及危險。這種生活使他變得無比機敏,而且早熟、眼光深遠。」
他十五歲時,便逃離養父身邊,開始成群結黨,在江湖打混。十五年來,他也有了自己的一片天空。
他的外表挺拔,換上三件式的西裝,看起來更像極了成功出色的企業家。他的周圍永遠少不了女人,女人們見到他都會黏著他不放。
他在圈中也是有名的笑面虎。他看來老是從容不迫,談笑之間便能制伏敵手,勝券在握。
最近,他才剛擺平一次嚴重的幫派糾紛,且突然間對生活產生倦怠靶,所以這才將事情全交予手下,出來透透氣。
他之所以選中東台灣這個小角落,純粹是巧合。這兒是個很小的城鎮,只有一家家庭式的小旅館,老板、老板娘等,對他這個唯一的客人都熱忱得讓他挺不自在的。
早上,他詢問老板到海邊要走多遠。
「你有車嗎?有車,你開個半小時就到了。」胖胖的老板操著生硬的國語,笑呵呵指點著。
「不過,海邊沒啥好看的啦!」
他笑笑,沒正面回答老板的剌探,只是很有禮貌地道謝。
老板說的也是,對當地人來說,海不過是他們日常生活背景的一部分罷了。而他則是從小就想去看海,卻一直苦無機會。
對他而言,蔚藍的汪洋有一種神奇的魅力。它是活的、生動的,帶給人的卻是一股深沈的寧靜。這兩種不和諧卻能完美地搭配在一起。
所以他每天早上,都會花時間走一段小路,特地到海邊享受這種無人的安詳及清涼的海風。
思緒回旋,他想到那出其不意和他撞見的小女孩,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一笑。
她很明顯地已偷窺他多時,難怪今早總覺得有人一直從背後盯著他。
雖只是驚鴻一瞥,但他卻已開始莫名地期待,希望明天能再遇見她。
***
陽光懶懶地親吻著海面,將一切鍍上金色的邊。
她蹲在沙灘上尋找中意的貝殼,不經意地抬頭,卻看見昨天撞見的那個男人。
她站起來,朝他揮手。
男人筆直地走了過來。
很奇怪的是,她竟不感到害怕。這個男人並不是個壞人!她就是知道。
他有一頭黑得發亮的頭發,五官很深,個子很高,她必須將頭仰為四十五度角方能對上他深墨色的視線。他穿著米色的休閑服,敏銳的雙眼一瞬也不瞬盯著她。
「嗨!」
「嗨!」她笑笑。「我昨天也有看到你哦,你不住在這兒對嗎?」
「對。」他頷首。「我是從台北來這里玩的。」
「我住在前面。」她比個方向。「你叫什麼名字,叔叔?」
「我叫仇懷恩。」他本想伸手模模她的頭,猶豫一下,又縮回了手。
這小女孩可真漂亮!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瓖嵌在嬌小的臉蛋上,閃亮如星,細細的黑色長發長及腰臀,皮膚乳皙透明。她穿著一件老舊過大的泛白洋裝,小腳丫赤果,末著任何鞋襪,海風使她的裙袂隨長發飄散,恍若一名誤闖人間的小精靈。
仇懷恩和小孩交談的經驗並不多——應該說根本沒有。他有過的女人每一個都會和他撒嬌、挑逗或開口要錢,但卻沒有真正「交談」的經驗,所以現在面對這麼個小女孩,他生平竟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我叫安小璃。」她清清喉嚨,怯怯地報出自己的名字。
這孩子很害怕!他有點驚訝地發現這點,繼而產生莫大的好奇心。
烏木似的眼眸一柔,他放輕聲調。「我不是壞人,別怕。」
沒料到她立刻把頭搖得如波浪鼓般。「我不怕你呀,你又不是壞人。」
如果這句話給道上的其他人听到了,肯定捧月復狂笑三聲——
仇懷恩不是壞人?那世界上還有好人嗎?
仇懷恩唇邊浮出一抹譏諷的笑。
安小璃靜靜地看著他,感覺從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深沈,一種她不了解的冷漠孤郁,全都凝在他輕鎖的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