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諷刺吧,一個惡魔竟也能靠近神的殿堂?」微挑的眉毛看不出痛苦,輕松自若的神情彷佛一切傷痛都不算什麼。琉音知道故事的底層必定藏有不為人知的悲哀,才能造就他不凡的性格。
她搖搖頭,握緊他的手鼓勵他說下去。
「我很小就進了修道院,記得我剛踏進修道院的瞬間,臉上也是浮現和你一樣的神情。」那感覺是驚慌,是遺棄。然而真正的苦頭還在後面,關上大門後的修道院與地獄無異,五歲大的他從此生活在噩夢中,一過就是二十年。
「為什麼你會被送去修道院?」她不解,憑他優異的家世,根本沒有進修道院的理由。
「因為我的出生。」
「只為了你恰巧生于六月六日下午六點便送你去修道院?」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那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亞蒙苦笑,淡淡的看著她不平的神情,決定一次告解個夠。「對一個私生子來說,將他丟到三不管地帶似乎是個不錯的方法。」
「你是私生子?」這驚訝非同小可,她還以為……
「注意到我的高大了吧。」她點點頭,從她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發現到了。「我帶有蘇格蘭人的血統,所以長得特別高,長相也和別人不同。」遙遠而模糊的記憶再次飄回他眼前,引領他捕捉母親的輪廓。
「我的母親是個戰俘,一個戰俘的下場不是死亡就是失去自由。在失去自由的情況下她生下了我;一個被稱為惡魔之子的男嬰。盡避如此,她依然盡全力保護我,直到她倒下的那一刻。」
「然後呢?」她忍不住擒淚,為他也為他不幸的母親,她可以想象他母親為了保護他付出多少勇氣。
「然後我就被送到修道院,開始我的改造生活。」之後一連串非人的折磨實非筆墨所能形容。要不是礙于他的血統,恐怕連受教育的機會也會被那些自以為是的教士一並剝奪。
難怪他識字,只有神職人員才需要識字,這是另一種變相的控制方式。教廷可藉由知識的力量進一步控制人民的思想,以膨脹教會的力量。
雖然他嘴巴說得輕松,表情也沒變多少,但她知道其中的痛苦。
「在你尚待在修道院的期間,你父親……曾去看過你嗎?」最後這一句她幾乎不敢問出口,害怕會刺痛他的心。
「只有一次。」他面無表情的開口,微微抽搐的兩頰是他激動的證明。「我還記得那一次他上修道院的目的是通知我,叫我要有離開修道院的心理準備。倘若不幸他的子嗣都死光了,我便是下一個赴戰場送死的莫荷家子孫。」而他卻還像個傻子一樣,巴望著他父親的回眸。對他父親來說,他的生存意義大不過一顆備用的棋子,這也是為什麼他能了解琉音的原因。
一個渴望親情滋潤的孩子,他的眼神總藏不住傷害。曾經,他付出了一切只求偶爾的關愛,到頭來還是一場夢。然而受傷的眼神不會輕易隨著逝去的夢遠揚,它會駐足在你的眼底,呈現出你的哀傷,就跟他的小貂一樣;或許也和他一樣。
「即便如此,你還是回來了。」她無法了解他的想法,要是她早就逃走了,何必甘心做一顆棋子呢。
「是的,我還是回來了。回來擔負我不得不負的責任,回來保護我的子民。」他明白他是一個十足的大傻瓜,就算他竭盡心力,也沒人會感激他。
「我不懂,為什麼你還要回來?難道你不知道他們都把你當惡魔看嗎?」那些僕人、那些士兵,沒一個例外,就連她自己也曾經這麼認為。
「我知道。」他的眼楮沒瞎,當然知道底下的人把他當怪物看。
「那為什麼你還——」
「前人踏過的足跡毋需我們再重蹈覆轍,即使再踏一次腳步也不會相符,只會陷在相似的形體難以掙月兌罷了。」亞蒙輕輕的打斷她激烈的問話,開導她不同的人生觀。
「我不想成為一個只懂得活在過去而不去展望未來的人。」他的父兄都屬于這種人。「也許我比我想象中更接近上帝吧。」他自嘲,昂首仰望高聳的天花板,臉上淨是無奈。
他絕對比剛才那無知的教士更接近上帝,至少他懂得祂的語言,懂得寬恕。
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以及接受愛。學習如何對你身邊的生命負責,學習如何不被過去的鬼魅奪走靈魂。
她的心中第二度揚起他曾說過的話,霎時明白那不只是理論,更是他身體力行的結果。
「你也是不自由的人。」琉音想起另一次對話。
聞言,亞蒙只是微笑,眼中流露出贊同的訊息。
「回去吧,雨停了。」亞蒙起身對她伸出手,她也把手伸給他。
就在此時,怪事發生了。原本已雨過天青的天空突然出現陣陣閃電,像是配合某種頻率般規律的閃動,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天際。
「有人在叫我。」白著臉的琉音連忙捂住耳朵。那迫切的呼喊令人難以忍受,像是欲貫穿她耳膜的尖銳。
「小貂!」圈緊她的大手也一樣焦慮,也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對抗那些無形的聲音,只能牢牢的環住她,給她安定的力量。
一陣刺目的閃電過後,大地歸于寧靜,又回復成原來的樣子。
「聲音……聲音走了。」她不安的攀住他的手臂,黑玉般的眸子里滿是驚慌的影子。
「不會有事的,一切有我在。」亞蒙溫柔的安慰她,以自信抹去她眼中的陰影。
琉音不發一言,將頭埋入他寬闊的胸膛之中。她明明听到有人在叫她,不是喚她的名,而是牽拉她的靈魂,有如一支搖鈴,堅持她一定得回去。
猛然地,她想起吉普賽女人的預言——你們三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回來。
難道,她就是那個必須回去的人?
「怎麼了,小貂?」亞蒙不解地看著微微發顫的頭頂,忽地抓緊的小手似乎也跟著發抖。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種感覺太陌生。埋藏在心底深處那份依戀是否就叫「愛」,否則她怎麼會不想離開?
「小貂?」他再次詢問,她也再次沉默。不同的是亞蒙心中已經有了月復案,知道該上哪兒找他要的解答。
第五章
沙沙作響的枝葉聲伴隨著搖曳的樹影劃破寂靜的空茫,充斥于落葉繽紛的山谷中。自地面上揚起的枯葉跟隨著旋風的腳步跳起世紀末的嘆息之舞,自轉于樹林的一角,為這詭異的空間再添淒涼。
這原本是座美麗的樹林,卻擁有最不協調的名稱——邪惡之林。傳說這林子里住著一位邪惡的巫師,有著無邊的法力和神奇的預知能力,不僅知道古往今來的天下事,更能以其魔力將不听話的犧牲者鎖入一個未知的空間,是個人人皆懼怕的極魔之地。
然而,揚起的馬蹄聲卻勇敢地打破這個迷思。對于馬背上的騎士而言,沒有他到達不了或不敢到的地方,即使是惡魔的禁地。微微拉緊手中的韁繩,亞蒙輕輕踢了一下馬月復,要身下的駿馬再快一點。閃電立刻加快它的腳步,朝傳說中的邪惡巫師——葉特的房子前進。
黑色的磚瓦配合著黃土色的泥牆坐落于一個小水塘邊,低垂的樹枝伸出長滿葉子的枝枒遮住陽光,反射出層層陰影。在光與影的重疊下,一切事物也跟著徘徊于光明與黑暗的入口,「正」與「反」開始變得模糊,失去它原有的界線。
生活在黑暗底層的人是沒有權利得到自由的,然而亞蒙的寬大卻賦予他這項權利。在這充滿迷信與傳說的時代,亞蒙的庇護無疑是最大的恩惠。他從盲從無知的暴民手下救出奄奄一息的葉特,將他安置于領地中最偏僻的角落,免去他的火刑。對于口口聲聲自稱為是神的子民的教士們而言,最不能容忍的首當擁有特殊才能的人,而消弭他們的最佳方式即是藉「神」的名義鏟除異己,以達到中飽私囊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