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這種事,誰的心情會好啊?
丟他幾顆石頭,不過是發泄一下罷了,畢竟她還是覺得活著比死了好。
只是……教她干脆地承認事實,甚至去感謝律景鳩羅救她一命,又讓她覺得心里挺別扭的。
努努嘴,她使勁甩開了律景鳩羅,微噘起粉唇,對著他拋出一聲輕哼,「你當時干嘛不給我一刀就好?」
雖說是敵人,但她壓根兒不害怕律景鳩羅,就算他能讓向來冷靜的堂兄流鐵竟視為寧可不遇上的對手,但從他對待她、救她的態度看來……
「不過我知道為什麼,反正你是個不殺女人的膽、小、鬼!」流葉音逕自下了結論。
誰教律景鳩羅在高地上對仗時,一知道她是女人就反攻為守,她跌下洞穴時又伸手拉她,接著在她溺水斷氣後還想辦法救活她,所以她很清楚,這男人雖扛著戰神之名,卻是個道地的軟心腸。
只要她想活下去,他根本沒辦法真的狠下心殺她。
而且,因為她是個女人,所以律景鳩羅甚至拿她沒轍。
嗟!堂堂華京族戰神呢!居然有這種可笑的缺點?
「我不是不殺女人。」律景鳩羅好脾氣地任由她放話糟蹋,見她不再舉手丟石,也就放手隨她去。
回到了火堆旁,他繼續丟著枯枝好旺火,淡然處之的臉龐上沒半點脾氣,倒是有那麼點卸下心頭重擔的輕松。
知道她想活,那就好。
他在沙場上見多了死人,有許多年輕無辜的性命,甚至連決定自己生死的機會都沒有,便讓人取走了性命,更有許多人,連生與死的分別在哪里都不明白,就斷送了一條命。
相較之下,這女人雖然嘴巴硬,死不肯承認,不過他听得出來,她是想活下去的。
「哦?那你有什麼了不起的理由讓你不殺女人?」流葉音白了他一眼。
「我只是不想有無謂的殺生。」律景鳩羅應得干脆,可心思卻突然飛得老遠。
每逢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他總是如此回答,而與他共同追隨當年的華京族族長,如今的懷王慕連非鷹的好友兼當今懷國輔臣的檀玉濂,也總會補上一句嘲諷味頗濃的話語——
鳩羅,你這人真矛盾,上了沙場,殺人毫不手軟,勇猛之舉讓你被贊頌為華京戰神,可一離開戰場,你卻連只螻蟻都殺不下手。
檀玉濂總愛這麼說他,而他也早就習慣。
只是每次他都很想反問檀玉濂,為何檀玉濂分明不是身在沙場,不是身處人殺人的修羅地,卻遠比他這個只是盡本分殺敵的將軍,還要來得心狠手辣?
這些事,他真的不懂,但他明白,自己那雙握著染滿鮮血的長刀的手臂,其實並不願意砍下敵人的首級——
「你這人腦袋有問題。」流葉音打斷律景鳩羅突然的沉默,她蹙著眉,大方地將小腿往火堆旁擱去。
反正律景鳩羅既是這種性情,那她就吃定他了,與其用閃閃躲躲的姿勢,不舒服地取著暖,倒不如伸直她的腿來得舒暢些。
「什麼?」律景鳩羅抬起頭,往流葉音瞧去。
「說什麼好听話?什麼叫做不想有無謂的殺生?你以為你是仙佛嗎?我還人本應慈悲為懷咧!」流葉音頗不贊同地瞪向律景鳩羅,又道︰「瞧你在戰場上,一刀就是一顆腦袋,殺人殺得那麼順手,現在卻坐在這邊跟我說你不希望有無謂的犧牲?」
冷笑一聲,她嘲弄地續道。「我倒真想問你,什麼的犧牲是無謂?又是什麼樣的犧牲稱得上有所謂?」
虧她正是欣賞他的威猛沖勁,所以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一度認為,流火國少了他這種猛將真是可惜,卻沒料到他居然只是個腦子里打了個死結的怪人!
律景鳩羅听著她的冷嘲熱諷,沒有發怒的感覺,卻忍不住深思起來。
像這樣的話,他平日里就听得多了,偶爾懷王慕連非鷹,也會這麼問他。
但是親耳听見敵人這麼反問自己,倒真是有生以來頭一遭。
畢竟,他向來都是上場殺敵的那一個,刀起刀又落,能逃過他刀下的人少之又少,自然也听不到敵人口中所評斷的自己。
可今天這女人,卻提出了與檀玉濂相去不遠的論調來。
這委實令他感到奇怪,因為他向來認為,只要是人,都會想活下去,若他這個將軍肯手下留情,不殺敵人,敵人應該會比他還要欣喜若狂才是,怎麼這女人似乎也贊成他殺人?
而且還一副他應該再狠、再絕情些的態度。
這樣的奇特際遇,讓律景鳩羅生起了好奇心,讓平日不怎麼反駁這些慣常話的他,難得地開了口解釋自己不愛殺人的原因。
「我只是認為在戰場上,我每殺一個人,敵軍便少一分力,只要能越早壓倒敵軍的勢力,越早分出勝負,那我軍的性命損失就越少,戰事更不必拖長,大伙可以早些回鄉……」渾厚的嗓音帶著幽柔腔調,與律景鳩羅那一臉的陽剛著實不合,卻是矛盾地突顯了他的溫情至上。
「所以我殺人,是為了活人,為了讓我軍的同袍戰友,讓士兵們能多些人存活下來。」律景鳩羅望向河流。
那湍急河水的彼端,就是他的故鄉、懷國的領土,在他迷失至此的當下,不知軍里的士兵、將領,可還安好?
戰火是否已然平息?
那余下的戰事,究竟又傷了多少人……
「我不想輸,又或許該說,我不能輸,畢竟輸了,我國就只能等著讓人並吞,家人親友亦有可能遭害,所以為了讓他們每個人都好好過日子,我願意殺人,只是……」嗓音一頓,律景鳩羅突地往流葉音瞟去,同時露出了苦笑的表情。
「干嘛?」流葉音一身酸痛,手不能打,腳不能踢,只能賴在石堆旁烤火,順道听听這男人用那厚實嗓音講講話,誰曉得他卻突然往自個兒身上瞧,讓她忍不住擺出戒備姿態。
「不,我只是在想,若是可能的話,我最希望的是世上無戰事,那我就連人都不用殺,刀亦不必舉,不過……你大概又會覺得無法認同吧?」與這女子相處了一會兒後,他也大略模透了她的個性,明白她的脾氣與一般女子不同,不像只是單純地撒嬌使潑而已。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流葉音沒好氣地瞪向律景鳩羅。
「如果你肯說,我倒想听听。」反正現下就只有兩人為伴,瞧她這疲憊樣子勢必無法起身尋路回到理城,所以若她不介意,有個人說話倒不壞。
「你想听我說什麼?」流葉音沒想到會跟個敵人在這種荒郊野外聊天,這種矛盾情況令她渾身不自在。
「我只是想知道……」律景鳩羅眼光一閃,眸仁直勾勾地對上了她被火堆烤暖而終于稍顯紅潤的柔女敕臉龐,緩緩吐出了疑惑,「流火國為何要攻打懷國?」
懷國之始,起于華京。
當年他們追隨族長慕連非鷹,東征西討,為的不是強大實力,佔領各族,而是因為慕連非鷹發現,即使他們華京族過著安穩的生活,不侵不攻,但其余的好戰部族,卻不見得會停手不打。
在這樣的情況下,百姓遲早免不了遭遇戰火,大寅終究還是無法過著毫無畏懼的安寧日子,所以華京族才會主動發起戰事,將不願為北槐共同努力、合並為一的部族,全都攻下。
懷國,便是依此而生。
在慕連非鷹的帶領之下,百姓們確實開始有了豐衣足食的日子,缺了糧不必再外出征討搶掠,而是由國王指派各地糧庫放糧,缺了人手築橋造路無妨,需要工作討生活的壯丁即刻補上,不必再西征北討地搶人搶地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