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翠兒趨近跪在蒲團上的月皎兮,「你的頭發還濕著呢,當心夜涼風寒著了涼……」
「別管我,你們都去睡下吧。」月皎兮沒看向翠兒,眸光鎖往天上。
「可小姐……」
「別再說了,再說我要生氣了,快點去睡吧。」雖是柔軟嗓音,卻有著絕不容人討價還價的執拗。
了解小姐的脾氣,幾個小丫鬟只好在對看一眼後,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了。
等所有閑人都走了後,天驤游終于又再能听見那把讓他戀極了的嬌綿軟音。
「月神娘娘,信女月皎兮在此誠心誠意地向你叩跪請安……」月皎兮虔誠磕頭,「盼你能于芸芸眾生的諸多懇求中,眷顧信女的小小心願。上次信女跟你提起過,盼你能庇佑信女將家兄尋回,多謝你的幫忙,讓信女能夠圓滿達成任務,但不好意思……」
佳人面色微赧。「信女仍有後事要請你多幫忙。家兄與家父因著多年分開,難免觀念上會產生分歧。還盼你能點化他們的智慧心及通融心,不要太固執于自己的想法,要試著多去了解別人的立場……」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夜風如水,將跪在案桌前,神色專注的女子的每一句懇求,或許未必能夠上達天听,但至少都送入了伏在檐上的男人耳里了。
真是有本事!
伏累了的天驤游索性改仰倒在屋檐上。
蹺起二郎腿,他從懷中再模出了一根草桿,無聊地放進口中閑嚼,容著底下的求禱詞,敲木魚似地一句句敲進他耳里。
說她有本事是沒想到平日瞧她膽小話少,紅著臉大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來,沒想到在對著她那月神娘娘時,話還真多。
就像是怕月神娘娘沒有听清楚似地,三不五時還要來個解釋說明,甚至是一再反復。
還一點有本事的是,她求禱到了手上的香都已燃盡,甚至還重新點過,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里,她祈禱要月神娘娘幫的忙,沒有一件事情是和她自己有關的,全都是在幫她的「大哥」說話。
她向月神娘娘解釋她的大哥並非真貪財,只是因為小時候沒爹娘在身邊,少了安全感,所以才會特別仰賴能夠真真實寶地握在手里的錢財。
還說她的大哥是個外冷內熱的大好人,這點從她住在烏龍觀里時,和他那些師弟的偶爾閑聊里就能夠知道,知道他是個負責任又顧家的好師兄。
雖然天驤游對她的話壓根不予認同,甚至還嗤之以鼻,卻怎麼也無法阻止心頭有股熱燙燙的暖流,一點一滴地從他枯竭已久的心房中淌流出,且還一步步地,逐漸淹沒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感官。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她那樣地,全心全意地想著他、惦著他,為他著想,幫他說話,就好像他是個多麼重要的曠世珍寶。
「月神娘娘!」
嬌綿悅耳的女音,持續地由檐下飄上來。
「我希望你能幫我大哥盡快習慣相府里的作息,讓爹別再看他不順眼,讓下人們都能對他心悅誠服,讓城里的人別在看見他時在他背後指指點點,讓他別再動不動就耍脾氣說要回道觀……」
嬌音變低,若有似無地嘆長了氣。
「有關于此,盼你能幫助他盡快在城里遇上一個能讓他喜歡,又是門當戶對的姑娘,及早娶妻,也好讓他別再三不五時鬧著要回去當道士,嚇壞了娘親……」
這丫頭!
听到了這兒,天驤游不悅地吐掉了草桿,蹙緊了俊眉,竟連這種事也拿來跟月神娘娘請求?
就這麼巴不得他快點去娶老婆,好別再有機會糾纏她嗎?
雖然不開心,但他的耳朵仍是豎得高高的,不屢錯過底下的每一句話。
敝的是,在說出了讓他快點娶妻的願望後,底下卻是無聲無息地靜默了好半晌。
這丫頭該不會是睡著了吧?
按捺不住好奇的天驤游在屋檐上側轉過身,將視線往檐下投去,訝然地看見正在安靜垂淚的小人兒。
老天!她在哭?!
拜神能夠拜到哭?她還真是有本事!
心里雖在罵人笨,卻同時有股抑不住的心疼泉源冒出,若非他咬牙死忍住,怕早已飛下檐將她摟進懷里哄慰,吮去她的淚水,不許她再哭了。
月皎兮哭了好一陣,哭到檐上的天驤游都覺得快要被逼瘋的時候,他才再度听見那把夾雜了些許鼻音的軟語。
「對不起!月神娘娘,請原諒信女的失態,皎兮不該哭的,大哥是個好人,自然該配個好姑娘,皎兮不應該難過,不應該傷心,應該要很開心的……可皎兮也不知道為什麼……」
眼淚再度涌泉似地冒了出來,讓小人兒頓時成了個水人兒。
「會在想到大哥娶妻……在想到了大哥會和別的女子在一起時……就是很想哭、很想哭,怎麼也忍不住……」
底下人兒哭得抽抽噎噎,檐上男人看得肝腸寸斷。
「皎兮也知道自己不對,不該……不該對自己的兄長存有想獨佔的心思,月神娘娘,你幫幫皎兮,讓皎兮別再那麼不懂事了……還有這些東西,也是皎兮不該私藏著的……皎兮現在交出來……代表著皎兮是真心悔過……還請你多多幫忙……」
月皎兮邊哭邊自懷中取出一顆小石頭,以及一朵已枯萎的小黃花。
天驤游認得那是他在帶她去看浣紗石及範蠡岩時,順手摘撿給她的東西。
沒想到不過是兩樣毫無價值的小東西,居然讓她給當成了寶似地貼身收藏。
就因為東西是他給她的,是他親手摘給她、拾給她的?這個笨丫頭!
那能算是什麼奇珍異寶嘛!
驀然,一陣夜風襲來,吹得他莫名生顫。
究竟天底下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麼?
難道不是金磚銀塊?不是權力?
他突然有一瞬間的神思迷亂了。
難以克制地,方才那股曾經出現過的熱燙暖流,再次地在他胸口泛濫。
旋過身仰天躺在檐上,天驤游伸手掩耳,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第五章
近來在吳越國首邑杭州城里,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除了吳越王錢繆與吳國終于講和,結束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兵燹糾纏外,自是有關于月丞相長子,失蹤多年後能被尋回的奇跡了。
听說月家大少爺是個難得一見的俊俏人物,而且人很聰明,腦筋一流。
傳聞傳得沸沸揚揚,加上月丞相又是當今吳越王跟前紅人,所以只要家里有待字閨中女兒的官場同僚,都忍不住向月丞相打探他的長子,甚至是興致勃勃地想辦場夜宴,好讓他能當眾將長子介紹給大家。
「不好不好!」月出崗听了只是慚愧的搖手,「那孩子還……還登不了台面。」
眾人听了撫掌大笑,「月丞相真是太謙了!」
人人都當月出崗的反對是出于自謙,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可是真的在避免讓自己丟臉哪!
想他那長子都已回家快滿一個月了,卻仍是保持著他「握手五兩、擁抱十兩、閑聊二十兩,消費五次送一次,集滿二十次可得常客券,憑券另有優待」的老規矩。
弄得他那想兒成痴的傻夫人,每回若要上兒子院里走走瞧瞧,還得先讓管事幫她備足了銀兩。
你說說,你說說,像這樣一個死要錢兒子,他怎敢介紹給同僚?
又怎知若要那小子參加一次夜宴,會被他勒索去多少銀兩?
可在半個月後,雖說月出崗仍沒想讓長子出來現世的打算,卻不知事情早已非他所能控制的了。
這一日,在上完早朝後,幾個同僚快步過來向月出崗拱手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