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他居然笑了,笑得嘲諷冰冷。
「原來,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在你心底所能得到的評價?」
他倒退著離開她眼前,一步接著一步,甚至還風度十足地對她行了個退場禮。
「我懂了,你不用再擔心,所有騷擾到此為止!」話說完他轉頭,大步地離開她的視線範圍。
眼見麻煩人物終于離開,原該松了口氣的範綠綠,卻只感覺到徹骨的寒意,正一寸寸地沁人心肺。
他走了,看得出來再也不會回頭了,她不想要愛,他如她所願。
但她真的不想要他的愛嗎?
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心口控制不住地陣陣抽痛了起來,就像是在淌血一般。
第九章
一葉知秋。
範綠綠傻傻地盯著那片被秋風吹落、飄至她掌心里的落葉。
不知別的地方是不是也開始轉涼,落葉也開始紛飛如雨了?
人說落葉歸根,那麼若是見著了落葉,游子是不是也會興起思鄉情懷,甚至會不會,因此而思念起故人呢?
她向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今天卻不知何以,讓一片無意間造訪的落葉,給弄皺了心湖。
在她還來不及看清楚落葉前,一陣雜沓足音朝她奔來,帶動了周圍氣流,那片落葉從她掌間飄走,並在兜了個小圈後,毫不戀棧地又飛走了。
「老師!張無忌又在欺負人家了啦!」
版狀的童音拉回她的恍神,範綠綠看著眼前的九歲小女生,接著她的視線往後,看見緊追著小女孩身後跑過來的小男孩。
「老師,你別听她亂打小報告,我根本就沒有欺負她。」
「沒有才怪!」女孩轉頭朝男孩吐舌頭扮鬼臉,「你整天就是只會欺負我。」
「哼!如果真是這樣,那肯定是因為你很欠人欺負了!」
「老師!」女孩氣得直跺腳,「你看看他哪!」
面對這每隔幾天就要上演一遍的情節,範綠綠沒有表情地淡淡啟口。
「張無忌,季蕊,你們可以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立刻回教室準備下一堂的課,一個是跟老師回辦公室,一人罰寫一篇三百字的‘如何友愛同學’」
範綠綠話聲方落,頓時眼前兩顆小圓球,如來時般迅捷地奔遠了。
算你們識相!範綠綠嘴角噙著冷哼,邁步朝辦公室走去。
這該算是報應嗎?
想當年她也是讓老師傷透腦筋的頭疼學生,現在輪到她執教鞭,所以自己當年曾種下的因,合該由自己來嘗果?
範綠綠在大學畢業後報考國小教師師資班,在取得教師執照後選擇回到山上的母校教書,山區小學向來師資難求,她連排隊等待都不需要,很順利地就回到了山上,一教就是幾年。
她在學校里主要教的是國語及英文,此外還兼任三年級導師,由于她脾氣剛硬,說出來的話從不打折扣,話又少,絕非慈祥女教師那一型,是以校內學生多半對她既敬且怕。
但這學期開始,她新接手的班上卻出現了張無忌和季蕊這兩號人物。
他們鎮日針鋒相對,大事小事吵不斷,她其實並不怕處理這種糾紛,卻怕的是每回見著他們的爭執,便會回想起當年。
包巧的是,季蕊的母親就是當年帶她和藍韶安的鐘老師,張無忌則是藍韶安開「藍色珊瑚礁」的小泵姑藍芸的小兒子,張無忌的哥哥張無愁正是當年曾「染指」過她胸口的小惡魔,小惡魔今年都十四歲,已經是個國中生了。
是緣是孽還是債?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縝密如網,奧妙難言,當年有謝遜,此時卻有張無忌。
範綠綠被迫發現,即便事隔多年,即便自溪頭決裂後她就沒再見過那個陽光大男孩,但那些與他有關的人事物,甚至是他留給她的心動、傷心及陰影,仍是如影隨形地,時不時出現在她的生命里。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對他始終念念不忘?
甩開思緒,她不許自己再在這個老問題上打轉,大步踏進辦公室,想要用忙碌來讓自己停止再胡思亂想。上課時的忙碌成功地讓她暫時拋忘了雜緒,卻在下了課後,在她又是孤孤單單一個人的時候,一種自他毫不戀棧地離開後,那種被人拋下的刺骨冷意,再度爬回到了她心房。
算了,既然甩不掉,就任由它纏著不放,就算是當年她對他太過絕情的一種懲罰吧。
背上背袋,範綠綠利落地跨騎上單車,往家的方向騎去。
單車是她在山間的交通工具,一方面是代步,一方面是健身,再加上她發現在使勁地騎上坡、在揮汗如雨的時候,心思運轉能力會自動變弱,會讓她少點胡思亂想,于是她也就更愛這項運動了。
至于家,那多年來從未改變過的「灰屋」,目前只剩下她和母親及一個菲佣,容媽在三年前搬去兒子家養老,在離開前她抱著範綠綠,不舍地頻頻拭淚,嘴里叨叨念念。
「四小姐呀,你究竟要到何時才會學大小姐、二小姐甚至是三小姐那樣,離開‘灰屋’去尋找屬于你的幸福?」
範綠綠沒有表情,「‘灰屋’就是我的幸福。」
容媽生氣了,「你這種話可以去騙外人,卻騙不了打小將你拉拔大的老容媽!其實我向來就比較不擔心另外三個小姐,因為她們雖是和你同樣活在太太喜怒無常的陰影下,但你卻是受影響最大的一個,先生走時你年紀最小,什麼都還不懂,就得開始陪著母親扛起她的仇恨,扛起她的期望,四個人里你雖看似最堅強,卻其實是最脆弱,心地也是最柔軟善感的一個,你只是拋不下你的責任感,你只是拋不下你那因為丈夫變了心,而對人性徹底失望的母親……」
「夠了,容媽!」範綠綠語氣淡然依舊,「車子要開了,你該上車了。」
容媽再也忍不住哭了。
「嗚嗚嗚……瞧瞧你,總是這個樣,什麼事都往心里頭擱藏,連說都不許人說的嗎?嗚嗚嗚……看你這個樣子叫我怎能放心地離開?你別真听你媽的,當自己是個該扛起家的男孩,你是個女孩子,就和你三個姐姐一樣,都有權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陪著你母親被活葬在那棟老房子里……」
甩甩頭,範綠綠將腦海里的哭音拋掉,不想再听。
會留在「灰屋」是她自己作的決定,與任何人無關,眼見三個姐姐能有好歸宿,她當然為她們開心,卻不見得自己就得和她們走上相同的路。
容媽的觀念太過陳腐,嫁人從來就不是能讓女人得到幸福的唯一活路。
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只要……只要那沉壓于心底對于某人的思念能夠再少一點,她就能夠活得更好了。
「無緣的媳婦兒!」
熊似的大嗓門迎面過來,眼見躲不開,範綠綠只好煞住單車,停了下來。
「藍伯伯。」
她小聲回喊,臉上表情卻沒有對方那方頭大耳臉上的一半熱絡。
開口喚她的男人名喚藍國強,身材魁梧高大,性格熱情爽朗,是已退休的前任警員,以及……藍韶安的爸爸。
都怪謝遜那個大嘴巴,溪頭事件後,她和藍韶安分手,謝遜自覺此事與他有關,于是先上了她家又去了藍家,意圖溝通調停,甚至還想勸勸她媽媽。
結果謝遜在範家吃了閉門羹,卻在藍家得到了熱烈歡迎。
原先毫不知情的藍國強,也因此知道了有關于兒子多年的苦戀及等待。
雖然兩個孩子再也沒聯絡了,藍國強卻是每回只要在村里見到範綠綠便熱情地喊她「無緣的媳婦兒」,絲毫不在意她的尷尬及與她同行母親的臭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