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會哭的,早在三歲的時候,他這一生所能流的淚水早已枯竭。
他住了下來,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著朱紫紫。
因為斷食過久,她連進食消化的本能都起了退化,最後她憑借著活下去的東西,竟是他日夜不斷在她耳畔時而玩笑、時而溫柔的磁嗓,此外還有,他身上的氣味,她嗅喘著、確定著他的存在,才能夠安心地養病,並且乖乖地吞服藥,不再狂嘔了。
日里他守著她哄她吃藥,到了夜里,他就會將那瘦弱得不成人形的她摟在懷里,好方便在她作惡夢時,能夠及時為她拂去恐懼。
這一夜,朱紫紫冷汗涔涔地由夢中驚醒,陡然乍醒的她在他懷中轉身撐起身體,看見了那為著照顧她數日不曾好眠過的他,沉沉熟睡著。
他睡著了也好,才能容她將他端視個仔細,一邊審視她一邊自問了,問她為什麼會那麼愛他?愛到就是不肯罷手?
她斷食禁藥絕非刻意,也不是手段,她只是在想到無法和他相守一起時,真心的不想活了。
她探過縴指,失神地撫著他俊美的五官不舍地游移。
即便倦容滿面,他依舊是她這一生所僅見的最好看男人,他有著俊美的五官,又有著濃烈的男人氣息,性格多變,時而陽光,時而不近人情,像口深邃無底的井,總會引人想一探究竟,也難怪會有那麼多女人喜歡上他了。
他總說他待誰都用了真心,對于這一點他倒沒騙人,只是他貪鮮易倦,動情難以持久,也真難為他這些日子里這麼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了,至少在目前為止,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確確實實是凌越了其他人的。
她心疼地繼續以指月復游移。
他瘦了,下頷處冒生出了一片胡碴,她回想起了他在茅廬前的絕情話語,當時情況太亂,她又受到了母親說出的真相的震撼,所以才會信了他那時候的話,但此時她神智清明,總算明白了他的用心。
他是不想她再繼續受苦,而寧願讓她對他徹底死了心吧!卻沒想到她仍不死心,轉而用病體纏住了他,是不是只要她活著一天,她就不能放過他呢?
她的長指繼續在他臉上游走,淚水卻開始失控了,她咬緊唇瓣不許自己哭出聲,深怕驚醒了他,他看來真是累壞了,行行好,就別再折騰他了吧!
「折騰」兩字讓她生慚,是的,折騰,他這一生里,一個她的母親一個她,究竟還要將他折騰到了怎生的地步?
她抹去淚水安靜偎入他懷里,听著他穩定的心跳,想起了方才的夢境。
是夢抑或是真?她已經分不清楚了。
總之她見到了一個像煞傳說中閻王的男人,他盯瞧著她,惡笑啟口。
「丫頭,那時候妳在我殿前推翻前言,說是寧可舍棄一世的幸福也要得到他的真心一回,現在妳得到了,這樣的結果,妳是否還滿意?」
她駭然醒悟,終于明白了是自己前世過重的執念,死也不肯松手的執意,將兩人逼到了今日的困境。
她愛他,他也愛她,他們卻不能夠相守,因為是她說的,說寧可要他的真心而不要幸福的。
所以,她靜靜淌淚,真心懺悔,是她,是她始終在拖累著他的嗎?
是她害他無法去尋他這一世的真命天女,去尋那屬于他這一世的幸福?
所以,只要她活在世一日,只要她始終沒對他死絕了念頭,那麼他就得陪著她一塊捱苦?
這真的叫愛嗎?
用霸道執意來阻礙對方得到幸福,她徹底茫然了。
也許,是到了該放手的時候了,終結兩世的糾纏,若能再有來世與他相逢,她真的寧可放手,放過他,不要再那麼的、那麼的愛他了吧!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而在那一夜後,朱紫紫彷佛重生了。
她乖乖吃藥,乖乖吃飯睡覺,不再潑蠻撒野,不再刁鑽作怪,她配合著所有大夫的所有良方,只求在最短的時間里,變回一個健健康康的朱紫紫。
她的轉變洛伯虎都看在眼里,卻僅是訝然接受沒問原因,靜觀其變。
但不管她的原因是什麼,她的轉變卻是有目共睹的,五日後她可以起身了,十日後她可以下床了,又是幾日後,紫苑里響起了眾人久違的琳琳然嬌笑。
是郡主嗎?是郡主嗎?
池婆婆、袖兒、司棋、司畫等人,個個又是瞠目又是掏耳,一個個擠蹭著全往那傳出了笑音的池中亭子奔去,果然在艷陽下的水閣間,看見了一對正在對弈中的俊男美女。
男的是洛伯虎,女的,赫然是她們那甫由鬼門關前兜了個圈子,現在彷佛已經全部恢復了的可愛郡主朱紫紫。
一整群的丫鬟婆子都沒作聲,卻是各自握住了對方微生顫的手,各自安慰著對方想要大哭的沖動,老天保佑!她家郡主……真的沒事了!
「不玩了!你都不讓人家!」
壓根沒理會遠方偷瞧著的人影及低語,朱紫紫噘著嘴想耍賴皮。
「不玩就算了。」洛伯虎由著她弄亂了棋局,俊目里含著思索,伸出大掌習慣性地去探測起她的脈搏,不單是久病會成良醫,久「伴」也是會的。
「測什麼測呀?」她懶洋洋地托頤,一只小手乖巧地任由他測,然後皺鼻笑他,「我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清楚,你是信我還是信那些庸醫呀?」
他放開她的手,俊眸若有所思,「看來妳是真的好了。」
「當然好了!」她再度嬌笑,「你可要當心了,我生病時你罵我的每一句,哼哼!我可都還牢牢謹記。」
「怎麼?」他也笑了,「妳想要報仇?」
「那還用說嗎?」朱紫紫故意撩高了袖管,「你明明知道我是最會記仇的了。」
「若真記仇就將身體徹底養好才能報仇……」他盯著她,「現在妳的精神好多了,那我就讓廚房改個方子,多添幾味藥膳……」
「添哪一味?」她依舊托頤,沒好氣的開口,「添月老特意為我開的『移情別戀』藥方嗎?」
洛伯虎微愕,然後迅速恢復過來露笑了,「小丫頭,妳想多了。」
「不是想多,是太過了解。」
她笑笑聳肩,放下了托頤的玉手,坐直身子一本正經的開口。
「伯虎哥哥……」一句昔日稱呼讓兩個人明顯不自在起來,她輕甩首,重新再笑。
「瞧我多有先見之明,早就知道該這麼喊你了,我只問一遍……」她的眼神十分認真,「有沒有可能,我們躲開人群隱居山林,只求自己快活,不管他人非議?」
他痛苦地審視她良久,看出了她那隱藏在眸底的渴盼,卻只能夠閉上眼楮搖頭。
不!他不能!而這麼做又能夠逃避多久?又能夠自欺多久?那是在逆天、逆倫,甚至逆親!他們或許可以貪得一時的快活,但在往後的漫長歲月里,那橫梗在他們之間,不斷地撻伐著良心的道德感,遲早會把他們給逼瘋的。
「好!」朱紫紫點點頭,其實早已猜到了他的答案。「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听我的,我就听你的,咱們定下協議,我答應你會乖乖地嫁給別人,但不論是你或是月老爺爺,都絕對不許對我擅用法術,否則若讓我發現了,哼哼,那就協議無效。」
他屏息凝眸,蹙眉思索,似是不信她會如此輕易妥協。
「妳說的是真話?」她再度點頭,用力擠出笑容說服他。
「久病方知生命可貴,有天夜里我還夢見了閻王呢,當時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愈想愈覺得冤,我才幾歲?就這麼傻傻地死了,是不是太蠢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