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身材,那叫做一團模糊,她穿著大尺寸的市場牌T恤,也不知是怕冷還是怎地,里頭似是塞了好幾層的衣服,從外頭看來圓圓滾滾的,活像一頭胖小豬。
他從不知道他的寧靜是這個樣子的,他如果還是個瞎子,那就可以用想象來掩蓋一切,但他現在看得見了,卻只感到頗受驚嚇。
如果有人拿她現在這模樣的照片跟他說,說這女孩就是他苦思了十年、苦等了十年的少女,他一定會揍人的,但她現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感到有些無措了。
夏天咬咬唇思索,好看的眉頭鎖了鎖,失望與困惑交集涌上,卻突然,一個直覺告訴他,所謂的「眼見為憑」其實並不真確。
他抬高修長的手掌,瞥見指月復間淡淡的色漬,那是他方才摩挲過她臉龐所留下的痕跡,他的眸底升起了玩味。
他沒有猜錯,有些事情,果真是不能單看表面。
可失望是一回事,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對她都只有一種感覺。
「妳不想我,我卻想妳……」他溫柔地將她擁進懷,嗓音深情沙啞,「我親愛的小靜。」
第四章
在剛被他擁進懷時寧靜原是嚇得掙扎著的,卻在听見後面那句話時全身僵硬。
「你真的認得出我?」她的嗓音失了方才和人搶海報時的潑蠻,傻愣愣地,與其說是興奮還不如說是驚嚇來得多。
「我的眼楮或許不認得妳,但我的耳朵和手指,卻不會認錯。」夏天松開她,蹙緊眉頭無法理解,「小靜,妳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找你?」
她盯著他,眸底的光芒很復雜,看得出重逢為她帶來的喜悅遠不及他。
「找你做什麼?恭喜你的眼楮重獲光明?恭喜你成為人人稱羨的音樂家?還是問問你當年不告而別的原因?」
夏天微微一愣,她那含諷的嗓音讓他感到陌生,他不知道這幾年里她到底是遭遇了什麼,竟會讓個陽光似的女孩變得如此多刺且多疑。
她不但連長相都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就連性格好像也都變了。
他試圖解釋。
「小靜,當時我會離開是為了去動手術,為了想用眼楮好好看著妳,為了能在未來的日子保護妳不受傷害,就是為了想給妳一個驚喜,所以我不告而別,沒想到僅僅一年,已然人事全非。」
「世事多變,我們不過只是凡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寧靜語氣黯然,低垂著小臉,不勝欷吁,「太多太多了。」
她的眼神落在他觸不著的冰冷空間,好半天後她才能夠回神。
「遲來的祝福仍是祝福,小天,我恭喜你!」
他握住她伸來的手,卻發現她的手好冰好冷,他想搓熱她的手掌,她的眼神卻出現了排斥及恐懼,她匆忙掙開了他,並退了幾步才和他講話。
「我知道你為什麼想要見我,因為當年的你欠了我一句再見,而現在你終于能有機會說出了……」
她僵硬著臉色,卻仍然試圖輕松微笑。
「做人嘛,本該有始有終,現在就讓我們好好地說聲再見吧……然後……」她淡淡覷著他,「永遠別見。」
「小靜!」夏天著惱,「妳在說什麼?妳知道這幾年里我找妳找得有多苦嗎?我人雖不在台灣,卻經常和妳干爹聯絡,我在各大報刊登尋人啟示,我甚至請了征信社幫忙,但沒有人知道妳在哪里──」
寧靜微諷打斷他的話,「你請的征信社找錯了方向,他們實在是該有些另類思考的,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在哪里。」
她直直看著他,冰漠眼神刺進他心底。
「你找不到我,因為我在坐牢。」
一切靜止,連風也是。
她看出了他的震驚與不信,她卻只是緩緩往下說。
「罪名是傷人,我殺傷了我堂叔,因為他想強暴我……」
寧靜嫌惡地盯著自己的手,似乎同那日一般,看見了上頭那被沾惹了的血腥。
「我傷了他,然後去自首。我一點也不後悔,他用我爸媽辛苦了一輩子的血汗錢去賭博、去嫖妓、去干壞事,最後竟還想染指我爸媽的寶貝女兒!」
她冷笑。
「他是該死!只不過他並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他是出醫院之後不久染上急性肺炎才死的,真是好笑,算是我爸媽在懲罰他的吧。那時我才十五,未成年,法官憐憫我是為了保護自己,所以將我送進少年感化院,我的文憑都是在那里頭拿到的,在那里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若非扒手就是毒販,我學會了很多技巧……」
她苦笑睞著他,緊盯著他那尚未從震驚中褪去的眼神。
「只是這些技巧你一定不會想學的,我會壓人浸馬桶、我會用一根鐵絲撬開鎖、我會在人毫無知覺間偷開錢包搜刮里面的錢、我會用舌尖來分辨上等海洛英,你的手是用來拉小提琴的,而我的……」
她譏誚地瞧著自己一雙小手。
「卻只懂得怎麼干壞事或做點小堡藝,我在牢里表現不錯提前假釋,出來後我也想要重新開始,但因為有前科沒人敢用,所以只能到處打零工、擺地攤,我不想回去找干爹,不想讓他知道我曾經遭遇過什麼,因為那只會讓他心疼,卻是全然的于事無補。」
「為什麼妳不找我?」夏天青筋畢露,表情惱火,「我在台灣的各大報上長期刊登尋人啟事,上面有所有我的聯絡方式。」雖然這種方式為他惹來了不少冒名頂替的假寧靜,但他都不怕麻煩依舊花錢登載,因為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不允許自己放棄。
「找你?」她冷笑,眼神滿是戒備。「我怎麼可能還會去指望你?當年那樣的寧靜你都能舍得放下不理了,更何況是你眼前這個已經不同了的寧靜?」
她的聲音低緩,片刻後她抬起頭,眸底已經換上了吊兒郎當似的無所謂了。
「怎麼樣?」她冷嗤,「或許無法與你這大音樂家相比較,但我這十年也是挺精采的吧?好了,你都明白了,雖然我也叫寧靜,但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寧靜了,現在,你可以讓我離開了嗎?」
她舉步想走,卻讓他給用力箝緊了。
「我不許妳走!」
他的聲音既沉且痛,他在生氣,他在難過。
氣他竟會讓她經歷那樣不堪的過去!他恨自己!就像當年她載著他跌落山谷時所滋生出的感受一樣。
他為什麼沒能及時找到她?他為什麼會讓她忍受那一切?
當初他會肯點頭動眼楮手術,不就是為了想要保護她的嗎?
「你憑什麼不讓我走?」
寧靜生氣地掙扎著,看得出相當排斥與人過于親昵,于是他只能松手。
雖是松手,但夏天卻沒有半點要讓她離開的意思,他擋在她面前,一臉強勢。
「因為我有個答案要告訴妳。」
「答案?」
她不解地瞪著那像堵小山似地擋在她面前的他。
「那最後的一道配料叫做『紅豆沙圓』,也叫做『滿月復相思』,我是自己吃出來的,如果不信,妳可以去問妳干爹。」
她繼續發愣,不懂他的意思。
瞧著她傻愣愣的表情,夏天終于容許自己出現了松懈笑意。
「小靜,當年是妳自己說的,妳說只要我能猜全了所有的配料,就要終生供我差遣的,妳是當人家老大的,可不能不守信用。」
「所以?」她依舊傻著。
「所以……」他認真睇視著她,「雖然時隔多年,但我依舊有權來兌換我的獎品。」
獎品?!暴他終生差遣?!
寧靜語帶諷刺,「別告訴我,堂堂的一個大音樂家,家里還會缺少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