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為什麼她的眼神總是那麼飄忽猶疑,笑著的時候卻又讓他覺得隨時會哭?她那挺得直直的背脊仿佛隨時會倒下,堅強的同時總是不經意讓他看見脆弱……
他知道,只要誰在她那偽裝的表面輕輕一戳,她就會崩潰了。
直到她隨著阿虎離去,他才慢慢從後門踱到紅伶辦公室,面無表情的領走董屏一天下來抬費的佣金。
紅伶時常追問他的近況,他總是嘻皮笑臉的說著,不是賭就是嫖……
紅伶嬌媚的臉上帶著懷疑,卻仍然笑嗔著,說他是個沒天良的害蟲,拿著女人賺的賣笑錢,毫不愧疚、理所當然的吃喝嫖賭……
當他離開酒店,又會慢慢一個人走在霓虹燈漸滅的長街,朝小套房前進。
直到天色亮白,熾熱的朝陽曬得他發疼時,才終于緩緩的來到緊閉門扉的小套房。
他緩緩掏出鑰匙開啟大門,輕輕的進到房里,之後拉開桌子的抽屜,將所有的錢整整齊齊的放在里面。
然後他會坐在床沿,靜靜地望著沉睡中的她。
卸板之後的她一如初上台北時的清純,然而在微蹙的眉頭里,他仍然看見太多的無奈。
縱然經過仔仔細細的梳洗,他還是在她沐浴餅後充滿幽香的身體上嗅到淡淡的煙酒味。那像是一種烙印,在踏入風塵界的第一天就洗也洗不去了。
……如果不是在她身上嗅到那麼多無奈和辛酸,他或許不會有那麼多的愧疚和不舍。盡避她在人前總是裝作仿佛融入煙花界,但該死的他就是能夠透視她的靈魂。
如果她像其他的女人,能夠更正融入這種奢華糜爛的生活,他便可以毫不在意的出現在她眼前,恥笑著她當初的排斥。
但是她沒有,她的恐懼一如當初,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少。
她仍是那個單純無辜的清純女孩,而她的單純和無辜,仿佛在諷刺著他的殘忍和無情。
于是他只能像只鴕鳥,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等待她的轉變。
他想看著她成為一個真正充滿風塵味的煙花女子,又怕看見她不再是當初躲在他懷中嚶嚶哭泣的鄉下女孩。
所有的等待變成一種矛盾的情結,他甚至已經不清楚他等待的是什麼。
所以他躲,躲著啃噬自己的矛盾和自責。
而即使出現在她面前,近得可以踫觸到熟睡中的她時,他仍然畏懼的不敢以自己骯髒的手指褻瀆她。
其實他有多麼想將她摟在懷中……
就算她哭著罵他、打他都無所謂。
但是他沒有,他不敢踫她。
于是,他終于還是靜靜的離開。
第八章
時令漸漸入秋,夜晚已開始有幾分涼意。
董屏披上薄衣,提著小皮包,緩緩走到大廳門口,等待阿虎將車子開來。
有的公關讓等候的男友接回家了,也有和客人嘻嘻哈哈相擁離去的。自從于庭凱離開後,她一直讓阿虎接送,從來沒有坐過別人的車子。雖然也有不少酒客自薦當她的護花使者,卻沒有任何一人動搖她的堅持。
她其實也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麼,或許是因為不得已踏入煙花界,更要守住原則吧。
幾個月工作下來,她慢慢得用于庭凱當初的目的。原來之前帶她去的那棟高級公寓是隱藏在市區里的場所,而那里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而他的計劃是要她先在酒店磨去「羞恥心」,之後才推她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因此他不許別的男人動她,因為她的初夜非常「值錢」。
她也親眼見過酒店里的公關不滿足現有的收入,跳槽成為應召女郎。她知道于庭凱的用心,因為他等的就是那一天;他認定虛榮終究會蒙蔽她的羞恥心。
她必須證明他錯了,她永遠不會在賣笑之後,連身體靈魂都賣了。
或許現在的她已經沾染了一身的煙酒、銅臭,但並不代表她願意愈陷愈深。她承認酒店賺錢比一般場所容易,也認同其他公關的論調︰放手賺個幾年再離開——但僅止于此,她不要在離開風塵後,還為自己的污穢後悔一輩子。
她扯緊衣襟,正疑惑著阿虎的動作為何比平時慢。
一名著深色西裝,年約三十出頭的男子帶著笑容走來。
「你在等那個送你回去的人嗎?」
董屏抬起頭望著他,露出一個甜笑。
「何大哥,你還沒走?我以為你早該回去了。」
何文彥月兌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我等你下班。」
「有人來接我。」董屏微笑。
「你是說那個保鏢嗎?我打發他走了。」何文彥也笑。
「是嗎?」董屏抿著唇,狡黠的笑道︰「花多少錢?」
「不多,才兩萬。」
「那麼你的錢恐怕是白花了。」董屏媚媚的睨著他。「等我下班的不只你一人,如果我上了你的車,其他的人就會跑來抗議;因此阿虎總是等我打發掉每一個人再出來接我——此時他恐怕是躲在一旁看著你何時才會敗陣離去。」
何文彥怔了怔,笑道︰「那麼你準備怎麼打發我?」
「你和別人不一樣,因此我不想找一堆謊言推托。」董屏聳聳肩。「相信你是個明理的人,不會強迫我。」
「也許你對每個人都是這麼恭維。」何文彥笑著看她。「沒有一個男人希望在你眼中成為一個不明理的人。」
「也有不少無賴,即使我把話挑明了,還是不死心的糾纏。」
何文彥大笑道︰「你這是拐著彎罵人了……偶爾當當無賴也不錯。」
「是嗎!」董屏幽幽地說︰「我一直以為何大哥是店里少見的高素質客人……難不成我看走眼了?」明媚的眼里寫著失望,半含幽半合怨的瞅著他。
「不要掘個陷阱讓我跳,有時我真的寧願自己是個無賴。」何文彥輕輕執起她的手。「我來店里這麼多次,你應該很明白我的心意,難道連讓我送你回去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不是我不願意……」董屏美麗的瞳眸泛起淚珠。「我家里還有剛滿月的兒子等我回去喂女乃,我不能太晚回去,他會餓著的。」
何文彥呆了呆,瞪大眼楮看著她。
「你……你果然開始編謊言推托我了。」
董屏「噗哧」一笑。
「是你要讓自己被歸類成那種人,枉費我對你的欣賞。」
何文彥輕輕一嘆。「好吧,我也不勉強你……」頓了頓,又充滿期待的望著她。「你真的欣賞我?」
董屏羞怯的點點頭。
「當然,像何大哥這麼風度翩翩,而且從不強人所難的客人,很難不讓人欣賞。」
這些話她對不少自命不凡型的客人說過了,通常那種年輕的斯文人,很少不敗在這種奉承底下。
但是客人的類型有太多種,並非每個都適合用這一招。只不過董屏已經快要練成金剛不壞之身,對這種道行淺的酒客還算應付自如。
何文彥滿足的笑了笑。
「能听到你這句話就夠了……」
董屏輕輕將肩上的衣服遞給他,柔柔的說︰「早點回去吧,我也累了。」
何文彥點點頭,想了想,又道︰「是不是那個保鏢是你男友,所以你才從不和客人出去?」
董屏微笑。
「你看像嗎?」
「不像,你的眼光不會那麼差……那他是誰?為什麼有資格接送你?」
「我想……」董屏垂下頭,淒楚的笑了笑。「也許他是受托來‘監視’我的人。」
何文彥大驚。
「難道你不是自由之身?你被人蛇集團控制賣身?告訴我,我救你出來!」
董屏忍不住又是一笑。
「你社會新聞看太多了。他只是一個……朋友的朋友——這些只是我的猜測,你不用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