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孤波拿她沒法子,只好又坐回原位,一只軟綿的手覆上自己手背,溫度低得有些駭人,令他不自覺低下頭去。
「我沒事……躺躺便行……」居月挨著他,整個人縮成一團,似乎已經找到舒服的位置,眉頭緩了緩,已沒先前的糾結。
殷孤波反握住她的手,居月手一顫,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沒有退開。
「怕我趁人之危?」他的間話雖然是訕笑的態度,可是動作卻沒有腧炬。
「謝謝你……」她已經不想再去計較他的話是出于什麼用意,盡避兩人先前的仇恨形同水火無法共融,但現在只要能好好休息,也只好說服自己暫且放下。
「為什麼你會成了這模樣?」
「離開龍藩鎮後,天朝的氣直沖進我身體里,日子久了,身子開始吃不消。」握著他的手,居月終于有種安心的感覺。
「氣?」殷孤波不了解,她到底是有副怎樣的皮囊,連天朝的氣息都能感受得到?「我不懂。」
居月淡淡地掀了掀嘴角,那抹笑很難讓人覺得是歡喜的,反倒帶點苦澀。「本來我也不懂。可是,小時候有一回離開鎮里到外頭,沒多久就痛到暈過去,那時我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能再出鎮了。」
可這一回,居月是搏命破了例,殷孤波哪里懂得她單薄的身體究竟承受著何種苦痛?如此強行把她帶走,簡直是把她的往地府里推。
「龍藩鎮四周有高山險峻的地理,能替我阻擋天朝紊亂的氣脈,那時我的四感尚存.就算看不見也無所謂。所以,你頭一回遇見我,見我是個瞎子卻能行走自如而嚇住就是這原因。離開鎮,什麼都沒有,我就和普通的瞎子無異了。」
殷孤波手里一緊,他竟然沒察覺到她的體質竟弱得要依靠龍藩鎮而活。
「如今,是不可能再回鎮里了。」不老泉尋不著,他們也無法再走同頭路。
「你還能撐多久?」」不知道。自從我兩眼失明之後,就再也無法出鎮了。」
「那時你幾歲?」殷孤波窮追不舍地問道。
「九歲。」
「因何而瞎?」殷孤波很難想像她九歲時的模樣,但更確切地說,是很難想像一個才九歲大的小娃從明眼人成了盲子,是怎麼平心靜氣接受這一切的轉變?
「不老泉。」她的話聲有點暗啞。「這副身子也是從那時變成的。」
听聞她如此說道,殷孤波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從沒想過她的人生是因不老泉而變成這副模樣。
「你覺得我可憐嗎?」他的沉默,讓居月隱約猜得到他的心思。
「我沒這麼想。」其實,他正說著違心之論。好好一個小女圭女圭,無端成了眼盲子,做什麼都見不著天、踫不著光,兩眼一睜不知醒了還是沒醒,整日都是黑夜。
這樣的日子若要他過,倒不如一刀砍了他比較痛快。
「笑二都說我可憐。」說起笑二,居月心底變得好酸,自從離開鎮里,她總是很容易就想起他。這些年來,是笑二照看著自個兒,她將他當成家人看待,沒想到後來他卻無端遭此橫禍。
「那你認為呢?」
「要是我沒行醫救人,一事無成,就會覺得笑二說的是對的。」但好在老天待她不薄,有一分能力讓居月覺得還是有人需要自己的。「他說我年紀輕輕就盲了,這天底下許多美景也沒見過幾回,只能拚了命的听別人講述再自己幻想,難道不可憐嗎?」
殷孤波沉默無語,听著這些年來她過的是怎樣與眾不同的生活。本想要她好好休息,但心念一轉看她還有氣力閑說,也就沒有多加制止。
「可是笑二不知道,天下的美景都活在我心里。我想見就能見,哪怕是夏令我也能夠見到冬雪。而且盲了也好,那些討厭的、丑惡的、不堪的,眼不見為淨就什麼也不惱了。」因此.當笑二見到他時是怕得直跳腳,可她卻不當一回事,仍舊待他如普通人一般。
居月想著,要是自己還看得見,想必也會盡可能的躲避他,如此一來就不會引來軒然大波,甚至是殺身之禍了。
「你沒想過有一天能好?」她是個大夫,難道都不想教救自己?
「我的光明是不老泉給奪走的,縱然是大羅神仙也難以救治。」居月笑了笑,想必早就放棄希望。「這是看見全天下最美景致的代價。一眼換一瞬息的驚嘆,對我來說也夠了。要是真能遇到不老泉,那樣的美麗,還是別讓你見著才好。」
「這什麼意思?」
居月沒有再說下去,微涼的額面貼在他的掌心上,能夠感覺到一股熱源緩緩流進體內,這恐怕是因為他的身上還留有百壽井的神效,足以為她阻擋天朝中無形的暗潮。
「真舒服。」她喟嘆一聲,好久沒有像先前在鎮里那種輕松無礙的感覺了。
本是慘澹的死白臉色,因為他的貼近而漸漸恢復血色,殷孤波瞧了一眼後,拉起毯子和衣躺在她身側。
這個舉動,令居月渾身一僵,嚇得趕忙放開他的手,深怕殷孤波會有所誤會。她不過是貪個小憩的機會,他可別想趁機佔盡便宜。
殷孤波伸手將她的身軀給攬進懷里,面對她的驚駭可是一點也沒放在心上。「靠著我你不舒服嗎?」
他溫熱的氣息,吞吐在自個兒頭頂上,居月覺得有些癢,縮謄了縮肩又躲入他懷里。而殷孤波也順勢將她的手拉到後頭,環上自己的腰際,兩人偎得很緊,彼此間沒留半點空隙。
「有沒有好一點?」殷孤波低聲問道,覺得懷中的她真小,像只鳥兒一樣沒半點分量,贏弱得讓人一折翅就會跌下地。
「嗯……」居月從沒擁過男人,可是當心口傳來他溫暖的熱度時,舒服得讓她不由得抱得更緊。
屬于男人才有的陽剛氣息縈繞在她的鼻端,帶有讓她穩定心神的效力,居月臉皮燒得火紅,卻也無法抗拒的沉迷其中。
自從離開龍藩鎮,她承受太多的渾沌氣脈,身心處在動蕩不安的激烈拉扯里,終于在今晚躲人他的兩臂之中,听著他體內傳來沉穩的心音,就連冰冷的掌心,也因他的擁抱而暖了起來。
「殷孤波……」這是頭一回,她輕輕喚著他的名。
「怎麼?」從她嘴里听見自己的名,就像道很輕很柔的春風,吹進他的心底。
「謝謝你……」雖然,她還是沒有真正的原諒他。「有時候,我真的很恨、很恨你。」恨他的冷酷無情,恨他的出現毀了龍藩鎮的一切。
听著她坦率直接的話語,殷孤波沒有太多的情緒。她對他所有的恨意、怨念,就如同是隔靴搔癢,既搔不到癢處,也不會疼得讓他感到不舒坦,更重要的是,她的埋怨沒有半點應有的復仇與殺意。
這樣的仇恨,他怎會擱進心里?
「你的恨真簡單。」殷孤波笑了笑,對她單純如同稚兒的情感,覺得很難得。
居月緊抿雙唇,擱在他腰上的小掌,微微捉緊他的衣裳。
「真正的恨,是會透進你的骨子里,讓人吃不下也睡不著,醒著時連呼吸都覺得痛,睡時連夢里都不安穩。這樣的感覺才是恨!」
「那你恨過嗎,現在心里有恨嗎?」
殷孤波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讓人這般問起。「當你恨透了,你的心也會跟著死去。」
「那……」居月抬起頭,還想再問時,卻被殷孤波一掌按在胸口上。
「我的心,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去了……」
烈日、大漠、飛沙、駝鈴聲悠揚。
被蒸得發燙的小臉躲在紗巾後邊,兩眼雖無法視物,卻依舊眯起眼阻隔漫天飛舞的沙塵,那細沙鑽進眼底是刺得發疼,讓她雙目盈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