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呆,也需要理由嗎?有心事,才能心不在焉嗎?
他只是有點倦了,突然想從無數的對弈和勝敗中找尋些許空隙,讓自己盡情伸展而已。
打從六歲那年接觸圍棋,他從未對這十九路的棋盤感到厭倦,黑、白色的棋石從此成為他生命中的主色,他的童年、青澀的少年歲月,幾乎全在一場場的對弈、一本本的棋譜中度過。
十五歲那年成為職業棋士,迄今已然有六個年頭,這六年里,他心無旁騖,一心專注在棋藝的修煉與自我提升。棋士之路,是一段遙遠而異常艱辛的旅程,他也曾灰心失望,想放棄圍棋,然而,面對一件已耗費半生心力浸婬的興趣,放棄談何容易?
圍棋和他,像是兩股交錯纏繞的生命線,少了其中一股,繩子就不再牢靠,少了圍棋,孫弈就不再是孫弈了。
但最近,不知怎地,他面對棋盤時總是有點心浮氣躁,沒法像以往一樣定下心來。是壓力太重了嗎?去年打進名人賽的巡回決勝圈後,他聲名大噪,棋迷一下增加不少,壓力也隨之驟增,但,這似乎不是真正的理由……
為什麼呢?孫弈偏頭自忖,手里習慣性地摩挲著棋石,感受其溫潤冰涼的觸感,心神直往窗外明燦的陽光飛去,窗邊,一只小麻雀正在花壇上蹦蹦跳跳,低頭覓食。
麻雀……小麻雀。一個小小的身影躍進孫弈的腦海,他嘴角向上勾了起來。
他還記得那天在運動場上,小女生哭累了,睡倒在他的肩膀上,才八歲的他就這麼抱著小麻雀,一路走回家去。回程路上,小家伙似乎是作夢了,睡夢中還喃喃念著︰阿弈哥哥不要走,我們再來「王」……
他也記得在他即將起程飛往日本那天,兩個小女圭女圭手勾手,許下永不相忘的承諾。
時間過得好快啊,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她了。今天,如果不是這場棋局、這個景色,如果他沒有這般的分神,而是像以往一樣專注下棋,或許,他就不會想起那個曾經與他共度童年的小女孩。歲月不會等人的,昔日的承諾早在時光的沖刷下,模糊了最初的原貌,他並沒有固守當年的約定,她呢?
庭院里的榕樹篩下點點日光,在棋盤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光影,花枝也應和著款擺起舞……啊!起風了,他想。
「我們把窗戶打開吧。」孫弈對明日香這麼要求著,她正盯著滿盤的黑子白子凝神苦思。
「嗯?」明日香的思緒還沒轉過來。「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我們把窗戶打開吧。」孫弈喃喃地重復一次。「今天天氣很好,風吹起來一定很舒服。嗯?」孫弈微笑著征求她的同意。
「可是……」明日香蹙著眉頭,有些為難。
這房里有空調,如果開窗的話,外面那些髒空氣就全跑進來了,她的支氣管不好,很容易感染的。大賽在即,她必須好好保養自己的身體,才能以最佳狀況上陣對弈呢……
「沒關系,」孫弈看了她一眼。「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弈……」明日香打直背脊端坐,端詳孫弈年輕俊秀的臉龐。
是她先追他的。
最先吸引她的,是他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眸,再來,是他不可思議的圍棋才華。他們已經交往兩年了,有時候她覺得他很好懂,有時候她覺得他們兩人的心很貼近,談到圍棋時,他和她總有聊不完的話題,畢竟圍棋是兩人共同的生活重心。然而,在兩人之間交流的情感總是若有似無的,說是友情,太濃;說是愛情,太淡;歸類成親情,卻又顯得太生疏,這種感覺很曖昧,但不是她想要的那種曖昧。
「孫弈……」她學他偏著頭打量窗外的景色。
「嗯?」他抬眼,看見明日香半邊姣好的臉蛋沐浴在春陽之中。
明日香輕輕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真的不懂你……」到底要怎麼做,你才會比現在更愛我一點呢?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確定我在你心中真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呢?
窗外又是一陣春風輕撫過綠樹枝梢,散落在兩人臉上、身上的光點開始不安的跳動。
淡淡的三月天里,總是漫不經意的微風,撩撥了每顆蟄伏整個寒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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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木板門傳來幾聲輕響,將好不容易才入睡的人兒自難得的潛眠中喚醒。
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猶帶睡意的臉龐上,蜷縮在被窩中的溫定嫻緩緩睜開雙眼。
床。被褥。天花板。落地窗。窗外的庭園和綠樹。映入眼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很陌生。
這是哪里?她現在在哪里?喔,對了,她現在人在日本。
抬手遮住陽光,剛自睡眠中醒來的溫定嫻昏昏沉沉的想著。
幾個月前,那場無照駕駛的意外傳到爸爸耳里,震怒又震驚的父親從日本飛回台灣,踏入家門第一件事情,先查看他的女兒是否安然無恙,確定她沒少胳膊斷腿之後,便跪倒在爺爺女乃女乃的靈位面前告罪,怪自己沒把他們的寶貝孫女照顧好,內疚自責的程度讓她這犯錯在先的女兒心虛不已。最後,爸爸聯合淚漣漣的媽媽發動溫情攻勢,要她隨他們回日本,一家人團聚,別再堅持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台灣。
面對這一連串的親情攻勢,她怎麼能、又怎麼敢拒絕呢?犯錯的是她,可父母怪罪的是他們自己。他們的「以退為進」,讓她這個自知理虧的女兒不得不乖乖點頭!反正她自小就和爺爺用日語溝通,異國語言對她來說不是障礙,所以她放棄好不容易拿到的保送資格,拿起日文讀本稍微復習自爺爺過世後就再也沒說過的日文,順利通過日語能力檢定,申請到日本一所排名不差的大學廣告科系就讀,拋開大部份的過往--包括阿壇那票狐群狗黨--這可算是她成年後的第一個人生變動吧。
東京和台灣的時差只有一個小時,可搬來日本以後,她的生理時鐘卻全紊亂了,因為她會認床,很嚴重的那種。
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努力試著入眠,卻總是到清晨才略有倦意,才睡沒三個小時,便被家人喚醒。
「嗯--」翻個身,溫定嫻看見擺在床頭櫃上的小鬧鐘。快九點半了,好吧,該起床了,唉……她真的好想再睡一會兒……
梳洗完畢,溫定嫻像一縷游魂似的,任憑身體引導意識,悠悠晃到廚房。
溫家的廚房是半開放式的,流理台特別加寬,將另一半空間做成類似酒吧的小吧台,趕時間的家人可以在吧台上自行用餐,此刻她正坐在小吧台前,努力瞠開惺忪的睡眼看著那抹在廚房里忙碌的苗條背影。
「定嫻?起床啦?」精神抖擻但音量適中的女聲從前方飄來。
「嗯。」她沒精神的應了一聲。相較于女子溫柔甜美的聲音,剛睡醒的她,嗓子粗嗄得像只烏鴉。
「喏,這個給妳吃。」一盤金黃色、還冒著蒸騰熱氣的法式三明治端至溫定嫻面前。「咖啡還是紅茶?」小靜一臉甜笑,笑容朝氣蓬勃。
「呃……」溫定嫻的腦袋還沒開始運轉,這對她來說是非常困難的選擇題。
「啊!」小靜一拍手。「我剛才煮了一壺燻衣草女乃茶,也不知道好不好喝,妳幫我試試味道好了!」
一杯香氣四溢的女乃茶快速被放置在她面前。「喔……」溫定嫻盯著眼前的早餐,神情呆滯,顯然還沒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