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兩語問清楚,原來是這孩子淘氣,擲石子砸了男人家的玻璃。我詫異,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孩子扭過頭,一臉倔 ,沉默不語。
我便又問大漢︰「你們認識?」
「誰要認識這小赤佬?」大漢怒氣未消,「這附近天天有人喊家里窗玻璃被人砸了就跑,今天被我逮個正著,原來是這小赤佬干的,撞在我手里了,饒不了他!」
我心里一動,定楮看那少年,骯髒的泥漬汗漬掩不去他本來眉目的清秀英挺,一件髒稀稀的白襯衫上涂滿墨跡,一望可知是隨手涂鴉,然而筆意行雲流水,頗有天份。
「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翻我白眼,不肯做答。
我再問︰「你是不是姓沈?」
「不是。」
錯了?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來︰「對了,你是姓曹?」
男孩子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
世事弄人!我頓時感慨不已,淚盈于睫,許多想不通的往事驀然間澄明如鏡。是沈曹,年幼時的沈曹。我想起沈曹對我講過的那位貌若天仙的白衣女子——「那個女人,非常地美麗。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什麼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長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著一條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有一種柔和的光芒……那個美麗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個好孩子,她給了我一個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話,就是命運的明示……」
當時,我還曾嫉妒過他用如此熾熱的語調贊頌過的這個神秘女人,卻原來,竟是我自己!
一切都是注定的,台辭和過場早已由沈曹本人對我預演,此刻只需要照著劇本念對白︰「衣服上的畫,是你畫的?你畫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將來會是一個很出色的人,有許多偉大的發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為打架闖禍就把自己毀了呀。」
小小的沈曹十分驚訝,抬起大眼楮望著我,眼里漸漸蓄滿淚水。
我將他抱在懷中,緊緊地抱在懷中,百感交集。然而就在這時候,提前設定的回歸時間到了,仿佛有誰從我懷中大力將小沈搶走,懷中一空,接著,就像每天早晨被鬧鐘叫響一樣,忽然一陣耳鳴心悸,只覺得風聲如訴,暮色四緊,我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眼前先是一黑,既而大亮,已經安全著陸,「回到人間」……
我睜開眼楮,只覺懷中蕭索,眼角濕濕的,伸手一抹,沾了一手的淚。
沈曹,哦可憐的沈曹,可親的沈曹。原來你我的緣份,早已上天注定。注定你會發明這樣一件偉大的儀器,注定你會教我使用它,注定我會回到二十多年前為你指點迷津,注定你我今天要再度相遇……在時間的長河里,到底什麼是先,什麼是後,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我在常德公寓里獨自坐到天黑。走出來時,只見萬家燈火,恍如夢境。誰又知道什麼是夢,什麼才是真實呢?
罷回到家,子俊的電話已經追過來︰「錦盒,你到哪里去了?」
「沒去哪里,就在街上隨便走走散心。」我這樣敷衍他的時候,心中有很深的抱歉和疏離感。可是不如此,又做何回答呢?對他講「時間大神」?那是一個太大的驚異。以子俊的理解力,會視我的說法為天方夜譚,甚至保不定還會扭送我去看精神科醫生的。
子俊說︰「要不要我現在過來看你?」
「不要,人家會以為我們同居了。」
子俊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其實錦盒,我們就真是同居,也是非常正常的。現在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所以說我不是現代人。」我溫和地說,「子俊,你不是總說我不食人間煙火嗎?」
「我尊重你的選擇。」子俊最後這樣說。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拔掉電話插頭,開始蒙頭大睡。
每次使用過時間大神,我都會有頗長一段時間的震蕩,宛如坐船。
船蕩漾在煙水蒼茫間。
仍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
是一艘小船,除了艄公外,只坐著兩個人——哦不,三個。因為坐在船頭年紀稍長的那位懷中還抱著一個小小女童。那女孩大大的眼楮,嘴唇緊抿,神情間有種似曾相識的熟稔。
對手的女子臉容清麗,神色憂戚,仿佛有不能開解的難關。
再後面就是艄公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槳。
然而我呢?我在哪里?
這小小的船,這船上轉側惟艱的幾個人,哪里插得下我的位置?我站在哪里看到的這一切?那老老小小的三代女人,那悠閑的艄公,他們為什麼似乎都沒有看見我?我又為什麼會置身于這樣一個奇怪的場景中?
這時候那不足三歲的女童忽然回過頭來,與我眼光相撞時,詭異地一笑。宛如有一柄劍驀地刺入心中,我霍然明白,我見到了外婆。我在做夢。借助時間大神未能去到的地方,居然在自己的夢中抵達了。
我終于看到已經做了外婆卻仍然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抱在她懷中的那個大眼楮小囡,是我麼?
一望可知,這是一艘租來的觀光小船,岸邊高樓林立,讓我清楚地判斷出這水便是黃浦江,是在外灘一帶,多少年後,那邊將豎起一座舉世聞名的建築——東方之珠。
外婆如此風雅,竟然曉得租一艘小船來做談判之所。載沉載浮間,人的心反而會沉靜下來,大概是不會開仗的;又或者,外婆做一個賭,如果那賀小姐不答應退出,外婆便將她推至水中,埋尸江底?
我在夢中笑起來,原來那憂郁的女子,便是賀乘龍了。
本來以為天下所有的情婦都是一般嘴臉︰妖艷,邪氣,說話媚聲拿調,穿著暴露花俏,喜歡吊著眉梢用眼角看人——然而全不是那樣。賀乘龍小姐高大健美,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職業裝,微笑可人,聲線低沉,她將一只手搭在船舷上,側首望向江面,眉宇間略略露出幾分彷徨,千回百轉,我見猶憐。
那個時代的職業女性,比今天的所謂白領更具韻味。
我暗暗喝一聲采,老爸的眼光不錯,我是男人,我也選她。她的確比我母親更加精彩出色。
夢中的我臉孔圓圓的像個洋女圭女圭,被抱在外婆懷中,大眼楮一眨一眨望住賀小姐,大概也是被美色所吸引吧?我更加微笑,嘿,三歲時我已經懂得鑒貌辨色。
那賀乘龍回望我的眼神哀惋而無奈,她最後說︰「外婆,我答應,為了這小天使,我不會再介入你們的家庭。」
天使。沈曹回憶二十多年前對他布道的白衣神秘女子時也曾這樣形容過我。
夢中的我,三歲;而借時間大神回到那個時代的我卻已近三十歲。兩個我,咫尺天涯。一個在我夢中,另一個,在時間大神的掌控下。三個我,到底哪個才是本尊哪個是變身?
神話里美猴王七十二變,不知與這是否異曲同工。
三歲的我和三十歲的我一齊望著賀乘龍,滿心無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低頭,卻是所有的女人都擅長忍耐。
慢著,賀乘龍,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
心里一驚,也便醒了過來。而夢境歷歷在目。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剛才夢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個夢?
我按捺不住,撥一個電話回蘇州家里,越急越出錯,按了半天鍵听不到任何聲音,這才想起昨晚睡前特意把插銷拔掉的。定一定神,接好插頭,終于听到彼端傳來老媽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明顯是剛剛醒來。隔著長長電話線,我仿佛已經看到她睡眼的惺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