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洪承疇戴罪立功,堪稱清軍入關的「引路人」,替皇太極建下不世功業。然而,與其說洪承疇是在為大清效力,倒不如說是在為莊妃娘娘大玉兒效犬馬之勞,或許更為恰當罷。
莊妃得到了她夢想的賞賜︰皇太極特許福臨可以隨母親習閱奏章,甚至常常將國事與他母子談論講解,儼然將永福宮當成了小朝廷。她知道,目標已經一天天地接近,生了格格的綺蕾再也不是她的心月復大患,然而建寧公主卻仍然是橫在她心頭的一根刺——因為,皇太極未免過于疼愛她了,遠遠超過了對福臨的重視。她可以不再為自己爭寵,卻不能不為兒子妒忌。
第98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4)
建寧已經三歲了。她一生出來,他父皇的基業就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地興旺,而他又把興旺都歸功于建寧身上,說她是父皇的開心果、幸運星,對她寵得如珠如寶,無法無天。
小小的建寧雖然只是一個庶出的格格,然而這宮里卻並沒有第二個格格像她這樣得到過皇太極如此強烈的寵愛,他對她的縱容幾乎是無限的,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她的皇阿瑪也說什麼都要替她摘下來。這叫大玉兒,以及所有的嬪妃,都不能不為之妒恨。
就連皇太極自己,有時也會覺得驚異,不知為什麼,每次擁抱這個嬌艷如花的小女兒,他的心中就會涌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溫柔痛楚,就仿佛看到一朵即將消逝的春天的花,或者看到一抹天邊的霞一樣,感到一種不能久長的深沉悲哀。
他來不及地要疼愛她,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心,一種悲哀的情緒,一種不屬于滿洲巴圖魯的纏綿悱惻和柔情傷感。他也曾同範文程私下討論過,範大學士說那是多情的人面對完美事物時固有的一種無奈,是正常的。可是皇太極不信,如果是這樣,那麼為什麼他對待自己別的兒女時沒有這種悲哀和心痛呢?難道他們不夠完美嗎?難道自己不是一樣地疼愛著他們的嗎?
于是範文程又說,那是因為八阿哥早逝,皇上是把對已逝兒子的愛也一並給了建寧公主,所以才會在愛憐之余同時感到傷心。
皇太極接受了這解釋,可是仍然悶悶不樂。他不想讓建寧弄得自己這般多愁善感,不像一個威嚴的皇上,倒像漢人閨院里的小姐。他說,我是那種一輩子不可能吟詩作賦的人,我敬重學問人,可是討厭他們裝腔作勢無病申吟的腔調。我不要那些無謂的情緒,它們會消磨斗志。要是每個人都為了一朵花兒一只蝴蝶落淚,還有誰去拿起武器來打仗呢?
可是現在他看著小女兒感到的那種悲傷,正是一個文人面對一只美侖美奐卻挽留不住的蝴蝶所感受到的那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痛。
他變得絮叨起來,不管建寧听不听得懂,每次見到她,總要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說很多很多話。
那可是皇上的膝蓋啊,是一對龍膝。作為普通平民家的孩子,坐在父親的膝頭上也許不算什麼,可這是在宮里,嬪妃無數,皇子眾多,建寧從來都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更不記得皇阿瑪有多少正側庶妃,只听說光為皇阿瑪生兒育女的妃子就有15個,那麼父親的妃子該有多少啊?
但是可榮耀的是,那所有的阿哥格格中,只有自己才有權坐在皇阿瑪的膝頭,撫模著他青青的胡茬,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一切正像是小戶貧門的一對普通父女一樣。
在普通人中間偶爾不平凡一次容易,可是在不平凡的人事中想偶爾普通一次卻是難比登天,而建寧,就是登上了天。她坐在天子的膝蓋上,也就等于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坐在萬民的頭頂上了。
她的榮光,是無以盛載的,連半瘋半傻的素瑪都常常自言自語說︰「這樣的福份,也不知是好事壞事,享福太過,只怕傷了天和啊。」她曾親眼目睹了舊時皇上對于八阿哥的寵愛,也撕心裂腑地經歷了八阿哥的慘死。如今建寧過分的尊榮,又會帶來怎樣的殊遇呢?
綺蕾更是益發地長齋禮佛,虔心誠意地為女兒祈禱一生的平和安順。她那麼靈幽透剔,怎麼會看不到女兒的將來?一個盛載非凡福份的人,必定也會承受非凡的折磨苦痛。自從女兒降生後,她便拒絕再與皇太極同枕席,而只肯做他名義上的妃子,做他女兒的好母親。她從不肯與他單獨相處,然而每當他抱著建寧喁喁敘話,她卻常常耽在屋子一角,默默地看著他們父女親昵,可以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
他抱著那如花的小女兒,笑容慈愛得近乎淒涼,對她說︰「你將來總有一天要出嫁,要離開我的,那時候我將多麼哀傷。」他說︰「可是我不會將你嫁得很遠,我要你嫁給八旗中最英勇的青年,最顯赫的貴族,讓你繼續停留在我的視線里,讓我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你。」
可是,他沒有來得及看到他最愛的小女兒出嫁,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她長大。就在說這些話的那年,他的命運遭遇了極具戲劇性的一次強大打擊,一次來自後宮的,來自床笫之上,因而毫不設防的打擊。
大清朝的歷史,就此改寫了。
那是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八日,皇太極赴睿親王府家宴。舞姬歌女的表演和金樽清酒的頻進使他覺得暈眩——這暈眩是自從錦州戰場上回來就開始了,近日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日里時常心悸,身上虛汗沁出,夜間也往往驚夢不斷。然而召太醫來診脈,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只開些寧神滋補的藥來交差。他自己便也當是勞累太過,長年征戰不得休息的緣故,便也不認真當一回事,只隨意調養著,不過想起來吃幾副藥罷了。
因這日又覺迷糊起來,便要退席小息片刻。多爾袞無法可想,令侍女扶皇上往自己房中休息,叫好好侍候。然皇太極寢時是不許有人在身邊的,便叫侍衛與侍女都在門外守候,隨時听召,自己抱枕閉目歇息。不一刻朦朧睡去,恍惚見一女子走來,像是海蘭珠又像是綺蕾,欲語還休,目光帶淚。
皇太極初時以為是綺蕾來接自己回宮,忽一想又覺不可信,再看那女子滿眼深情,再無懷疑,知是海蘭珠鬼魂來見,忙上前執手叫道︰「愛妃,你想死我了。」
海蘭珠泣道︰「皇上,自臣妾去後,無一刻不思念皇上,如今我夫妻團圓日近。然我雖渴望與皇上重逢,卻又不忍看皇上英年早逝,因此前來與皇上見上一面,請皇上勿以臣妾為念,擅自珍重,不可輕信身邊人,免使奸人得計。」
皇太極听了不懂,問道︰「愛妃這說的是哪里話?怎麼不可輕信身邊人,又是什麼奸人得計?」
海蘭珠嘆道︰「天機不可泄漏。臣妾如今身列鈞天部女史,本應跳月兌紅塵外,斬斷兒女情,然而臣妾不能相忘當年皇上待我一片深恩,今見皇上有難,特瞞過天兵天將來見皇上一面,實為擔心皇上安危。這便別過了。」說罷施禮欲去。
皇太極哪里肯舍,追上喊道︰「愛妃莫走!」身子向前一掙,卻把自己掙醒過來,手里尤自扯著海蘭珠半截衣袖。一時內心酸痛不已,便拿那袖子拭淚。忽然醒悟過來,既然是夢,哪里來的衣袖?
定楮看時,卻並不是什麼袖子,倒是一塊詩帕,想是擱在枕下床邊,被自己無意中扯出來的。帕子是綠緞湖錦,上面字體娟秀中透著英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