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
錦州戰場的多爾袞並不知道,他親生的骨肉正在皇宮後苑一天天地長大,已經長成一個聰穎過人的小小皇帝——那真是一個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稟承著多爾袞的骨血,卻冠名以皇太極的子孫,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都該是大清王朝皇位的惟一繼承人——但他真是時時刻刻都牽系著那鳳凰樓西的永福宮,那永福宮里的大玉兒啊。
他在等待著,計算著,奮戰著,只為了可以早一日得勝還朝,與卿團聚。他想她,想得這樣濃烈,以致于皇太極走到他身後都不曾察覺。
「十四弟,你已經在這里站了好久了,可想出什麼攻城的好法子沒有?」皇太極朗朗笑道,「要是再想不出來,可就又要被範大學士搶功了。」
「範文程?」多爾袞好笑,「範大學士上次用反間計打敗了袁崇煥,這次又有什麼奇兵高見來對付洪承疇?」
「真是奇兵呢。」皇太極笑道,又指一指範文程,「範大學士,你自己來說吧。」
範文程笑著上前一步,先恭敬地向多爾袞行了大禮,這才緩緩說道︰「這次是苦肉計。我听說洪承疇是個孝子,所以派人到處搜捕他的家人,今天已經得了準信兒,他的母親、妻子、並一兒一女已經一個不落,全部在握,不日就要來到。屆時我們再挾家室以脅將軍,還怕他不就範嗎?」
多爾袞恍然道︰「果然是一條毒計。難怪中文里管敵人降服叫‘就範’,我還一直納悶這‘範’是什麼意思,敢情就是你範大學士的範字呀。」說得皇太極大笑起來。範文程羞赦,謙讓不已。
棒了兩日,果然清兵擒了洪承疇家人來到。皇太極厚禮相待,敬若上賓,于帳中設一席,親自打橫相陪。洪氏一家四口如石像木偶,凜然不懼,雖然被押送著風塵僕僕趕了數天的路,又饑又渴,卻視滿桌美酒佳肴于無物。且不但是洪氏婆媳如此,便連五歲的小女孩洪妍與弟弟洪開也是這樣,小小年紀,竟可忍饑捱餓,抵擋美食誘惑。
皇太極見了,心中暗暗敬佩,原以為婦孺之輩不足掛齒,既然被俘,自是啼哭求饒的,不想竟是這樣剛烈女子。遂親自斟了一杯酒,敬在老夫人面前道︰「朕在京時,已久聞洪老夫人巾幗不讓須眉,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即邊塞,招呼不招,惟有水酒一杯,為老夫人洗塵。」
洪母置若罔聞,不語不動。皇太極無奈,又敬洪妻一杯,笑道︰「洪夫人舟車勞頓,是朕怠慢了,特為夫人治酒壓驚,還祝夫人與洪將軍早日團圓,共為我大清效力,其樂如何?」
洪妻抬頭接過杯來,皇太極以為她心動,正自高興,不料洪妻將酒隨手一灑,正色道︰「我們乃是大明子民,只知道真命天子乃是大明崇禎皇帝,爾一塞外胡虜,何敢在此枉自稱孤道寡?你放心,我們大明軍隊少時就要掃平滿賊,我與洪將軍自然團圓在望,不勞你掛慮。況且就算不能夠,然只要大明天下平安,縱我等家破人亡又何懼哉?」說罷將杯子用力擲下,嗆啷落地。
皇太極大怒,拔出劍來,指住洪妻喝道︰「大膽刁婦,竟敢冒犯天威,就不怕朕立時三刻將你斬于劍下?」話音未落,猛不妨那小女孩洪妍見皇太極恐嚇她母親,急了,一躍而上,竟然猛地抓住皇太極手腕,用力咬下。
皇太極一個不妨為小女孩所襲,又驚又怒,猛一震臂,將女孩摔飛出去,直撞向壁。洪妻大驚,急忙撲前相救,而老夫人自始至終,瞑目盤膝,置若罔聞。
那小女孩在母親懷中抬起頭來,額頭一角已經擦破,流下血來,然而目光如炬,炯炯地望著皇太極,竟是毫無懼色。
皇太極一驚,忽然覺得這神情十分熟悉,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回思之下,猛省起來,這不是那夜綺蕾試圖以琴弦勒殺自己而被自己震飛下床後的眼神嗎?這小小的女孩,這憤怒的眼神,清秀而蒼白,柔弱而倔 ,儼然又是一個綺蕾了。不禁一時心軟,咳地一聲,拔腳離去。
侍衛已經聞聲沖進帳來,跪听皇令︰「請皇上吩咐。」皇太極揮一揮袖,只道︰「將他們看押好,不必捆綁,酒菜侍候,明日我有用處。」
是夜,洪氏一家被安置在清軍帳中,除了帳外有士兵把守外,並不加以更多束縛。而帳中案上,放滿了新衣玩物,並軍中能打點得到的各種水果糕點,便連皇太極平日與眾士兵同食同宿,也難得這般奢侈。然而洪家老小仍是不聞不問,彼此也並不議論交談,仿佛對眼前的困境早已成竹在胸毫無顧慮似的。
第88節沙場上誰是真英雄(4)
侍衛窺其動靜,如實報與皇上。皇太極听了,暗暗納罕,細問︰「大人也還罷了,難道兩個孩子也不吵不鬧嗎?」
侍衛答︰「那個小男孩是餓的,有一次偷偷牽她姐姐的衣襟意思要吃的,但是她姐姐抱他到一邊去說了半天悄悄話,我們在帳外听不到,後來小男孩就不鬧了。她們母親和祖母反而不關心。」
皇太極听了,無法可想,嘆道︰「有這樣的家人,洪承疇之氣節魄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清也能得到這般猛將,何事不成?」遂傳令下去,兩軍交戰時,若遇洪承疇,盡可能生擒而返。
次日錦州城下,皇太極命八旗列隊,令士兵押著洪氏一家四口,推至大軍最前方,縛于柱上。又挑了數十個精通漢話的士兵一齊向城上喊話,許諾洪承疇只要降清為臣,就赦免他全家無罪,且賞以高官厚祿,否則,便將洪門老小當眾開膛破肚,血祭戰爭中死去的八旗將士。
洪承疇于城頭之上見了,大驚失色,虎目含淚,大喊︰「娘,恕孩兒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測,孩兒他日必斬清賊頭顱向母親謝罪。」明軍也都義憤真膺,交口大罵皇太極手段卑鄙,挾人母以邀戰,非男兒所為。
皇太極哈哈大笑,令將士齊聲喊話道︰「洪承疇,你枉稱孝義,難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于不顧嗎?你又算什麼英雄?算什麼男人?」
如是三番,洪承疇只是痛罵不已,並從城上射下箭簇百支,射死了幾十個喊話的兵士。然而旗兵向來勇猛,並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涌上,對著城頭叫罵喊話。那旗人士兵久在邊塞,有什麼不敢說不敢罵的,直將天下有的沒的,滿人的漢人的髒話混話只管滿口胡說,先還只是勸降,後來便只是罵人,漸漸愈發無狀,辱及婦女先人,甚或造謠泄憤,只管嘴里盡興的,叫道︰「皇上已經許了我們,將你夫人賞給三軍,每天侍奉一個賬蓬,讓兄弟們輪流享受,也嘗嘗漢人貴婦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經享受過了,說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輪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世間,我不就成了你這個老匹夫了,那與你也算是有點交情了。」片刻之間竟將洪妻在口頭上奸婬了數十遍,直氣得洪承疇目眥欲裂,大聲喝命︰「放箭!放箭!傍我殺!」
瞬時之間,箭林如雨,旗人雖舉盾相擋,仍被射死無數。那些士兵們多有父子兄弟一齊上陣的,見親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顧,竟連皇太極的命令也不听,將洪門一家自柱上解下,一邊押著後退,一邊用力鞭打,便當著城上城下千萬人的面,打了個撲頭蓋臉,且一邊打一邊仍唾罵羞辱,粗話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