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木鐘愈發妒恨,且也詫異,問道︰「為何花糕要另做?難道給我們吃的是不干淨有毒的不成?」
哲哲道︰「你不知道,那花糕是用五色米粉、新鮮蓮蓬、拌上熟栗子肉搗的細末,調和麝香糖蜜捏成的。就因為有了這丁點兒的麝香,就把大汗驚得蠍蠍螫螫的,好像螞蟻須子上的兩口糕也能墮了胎似的。」
大玉兒也說︰「現在我那里天天太醫進穩婆出的,不但麝香,就是連普通的薰香也不許點,那日賞花糕,還是在姑姑處吃了兩口,送到我們那里的,都是另做,太醫嘗過了才給發下來,看守得嚴著呢。」
娜木鐘訝道︰「麝香能墮胎嗎?這倒是第一次听說。」又咬著牙咒罵,「射不死的小賤人,多早晚叫她吃下幾斤麝香,真墮了胎去才阿彌陀佛呢。」
巴特瑪驚道︰「姐姐可千萬別說這話,傳出去,大汗還不治你的罪呢。」
娜木鐘道︰「左右就這幾個人,莫非還有誰會害我不成?」
哲哲笑道︰「雖然如此說,到底嘴上留個把門的才好,豈不聞禍從口出?」
大玉兒任幾人三言兩語地亂出主意,只不肯插嘴,一展眼看見兩個小丫環捧著點心盒子隨伴夏遠遠地來了,知道是花朵點心做得了,笑道︰「剛听姑姑教訓說禍從口出,想著要三緘其口呢,這卻是進口的東西來了,又怎麼舍得不張口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迎春過來幫著伴夏把點心取出來安箸布碗,看時,卻是荷花蒸鴨、薔薇豆腐、夜來香拌筍尖、玫瑰蛋羹,並一大碗清香撲鼻的玉簪花雞蛋湯,觀之紅香綠玉,聞之心曠神怡,嘗之齒頰生香,哲哲等人不禁一齊喝起采來,便把綺蕾的事情也忘了,只顧喝湯。
第29節夏日後宮的一個春夢(1)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歌妓一詠三嘆,水袖如飛,那樣悲壯的歌聲由江南佳麗們婉轉地演繹出來,另有一種淒婉的憂傷。
多爾袞以銀箸擊金樽打著拍子,醉態可掬。這些歌妓是從綺蕾進宮後買進府里來的,綺蕾的離去令睿親王府如此空曠,不得不讓她們的歌舞權做填充。
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刺秦可以流芳百世,綺蕾呢?她若行刺皇太極得手,可會留一段千古的傳奇?
自送綺蕾進宮那一天起,多爾袞就無時無刻不在焦慮地等待,等著刺殺得手的捷訊自宮中傳來。到了夜間,這種焦灼就更加強烈而意味深長,他充滿妒意地猜測著,此刻的綺蕾一定很妖嬈,此刻的皇太極一定很瘋狂。
她已經將他迷惑了三個月了,為什麼還沒有動手?他和她的糾纏到底還要延續多久?如果她失敗,會將自己供出來嗎?如果她成功,會不會被處死?
他真想把綺蕾從永福宮里翻出來當面問個清楚。然而盛京的後宮雖然不比明宮那般闈禁森嚴,貝勒親王出入妃子寢殿畢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總得捏個因由藉口,還要時間巧,還要接應得心照不宣——宮院深深,誰又是多爾袞的內應呢?
究竟不知道是莊妃的主意,還是綺蕾自己的心思,多爾袞每每拜訪永福宮,總是丫環陪侍,眾目睽睽,見到綺蕾的機會就少,想單獨說句話,竟是比登天還難。
他惟一的辦法,就是拐彎抹角地向大玉兒探听,並且一反常態地,鼓勵自己的福晉頻頻進宮,且說︰「說什麼我們也是綺蕾的義父母,你這做額娘的,有閑還該常去探望走動才是,也顯得我們領受大汗的好意,知恩圖報。」
睿親王妃巴不得一聲,三天兩頭地盛裝了顛顛往宮里去,每次都帶回來一籮筐的閑話。她很訝異丈夫竟然有興趣听她饒舌,便越發添油加醋地,把宮里那些見聞盡興轉述出來,每每說到興奮處,便獨個兒先感慨嘻笑起來,搖頭晃腦地咂模著,把剛剛說過的話又原封不動地重復兩三次。
多爾袞耐著性子听福晉演說,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她令他失望。那些訊息沒有半點價值,即使涉及到綺蕾,也無非是些大汗如何厚賞她眾妃如何議論她這些听了叫人愈發生氣的話。
于是,每次听完那些廢話,他便叫歌妓們進來,令她們沒完沒了地歌舞那曲「風蕭蕭」。永遠是這一曲。除非成功,他此生都不打算再听到別的歌。
這樣子捕風捉影地等了三個月,刺殺的訊兒仍然紋絲未動,宮里卻傳來了綺蕾懷孕、封為靜妃、賜建關睢爆的消息。
綺蕾懷孕了?多爾袞那個恨呀,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般仇恨,不僅恨上了皇太極,甚至也恨上了綺蕾。這個賤人,她竟然為皇太極懷孕。她沒有讓他死,卻要為他生——為他生孩子!
那天下午,多爾袞把自己關在花房里呆坐了整整一下午,不許任何人進去,就是睿親王妃也不可以。
他坐在花房里,看著綺蕾用過的妝鏡,睡過的床鋪,感覺到一種嶄新的從未有過的情緒,叫做寂寞。那蝕骨的寂寞讓他整個人覺得空落得好像隨時可以飄走,蕩在空中,漫無目的,也無可落處。
這一刻比任何一刻都讓他清晰地明白,綺蕾走了。
綺蕾已經走了三個月,然而他一直沒有當她真正離開。現在,他確定了,她是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而越是因為他知道她已經走了,她在的時候的那些記憶就越是鮮明地浮上心頭。
不知為什麼,每當想起她,他記憶中最鮮明的形象始終不是她艷妝重裹的樣子,也不是她誘惑于他的種種把戲,而只是她傷病時的可憐狀。她那麼無力地而又真實地躺在那里,毫無矯飾,把性命完全地交給自己,那是怎樣的一種淵緣?
他記得她剛剛醒來的那會兒,他喂她吃粥,可是長久的服藥已經讓她的胃口失去了消化的功能,粥剛喝下沒多久,忽然整個兒地噴吐出來,吐了他一身。他不放棄,換了碗粥,扶起她,繼續喂。她吃得很艱難,吃了幾口,又吐出來,虛弱地搖頭。他不許她軟弱,逼迫她,如果你連一碗粥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對付皇太極呢?再不吃飯,你就要一輩子躺在這床榻之上了,休想再站起來,那麼,你的仇怎麼辦?恨怎麼辦?她撐起身子,又勉強開始咽粥。
此刻,那喂粥的一幕鮮明地重現在眼前,一遍遍重復著,他現在知道那一刻他有多麼充盈而滿足。如果可以讓他一輩子替綺蕾喂粥,他將有多麼幸福,而生命又將多麼有意義。
可是現在,她離開了他,徹徹底底地把自己從他的生命中連根拔出,棄如敝屣。她是他的人,她的命是他給的,她怎麼可以背叛他,為別人生孩子?
她真是太辜負他了!
曾經對綺蕾有多麼摯愛,如今就對她有多麼仇恨。多爾袞恨不得沖進永福宮去把綺蕾掐死。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掐斷了一枝插瓶用的雁來紅,將它在自己的手心里揉得粉碎。
微腥的花的汁液從指縫間滲出,如血。
這一日,睿親王妃又一大早就裝扮了大張旗鼓地進宮去了。到了中午,多爾袞在前朝議完政事,大汗留膳,八旗將領向來不慣斯文安靜地細嚼慢咽,酒至微醺,興致漸濃,便有人提議猜拳,投壺,甚至斗腕,摔跤,十王亭廣場上鬧成一片。
一時阿濟格因與豪格斗酒輸了不肯認,兩人爭執起來,紅白旗的子弟各有相幫,竟成兩旗摔跤大戰。皇太極原本喜愛熱鬧,且旗人子弟斗毆打架都是尋常之事,只要不傷及人命,便不必理。遂不僅不勸,反而興致勃勃地觀戰,並帶頭下注,賭兩人究竟誰輸誰贏,眾額真也都哄然叫好,下注投標,分庭抗禮,竟成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