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從她皎好的面頰上緩緩流下,她的表情狀若瘋狂,語言卻異常清醒,像是發誓,又像是咒罵。她仿佛忽然在這一分鐘長大了,從毫無心機的女孩成長為了一個充滿妒意的女人。她進宮時只有十二歲,從她懂事起,就是一個不被重視的小小妃子,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從來不覺得要為自己爭取什麼,後來雖然礙于姑姑的一再督促以及她本性的爭強好勝,讓她一度使用心機獲取餅皇太極的歡心,可是也沒有覺得那是多麼了不起的勝利。而娜木鐘與巴特瑪對她的聯手杯葛,因為是在她未成年時就已經開始了的,所以也就被當成一段成長的功課那樣接受了下來,從不覺得特別。
但是這一次是不一樣的。這一次的事件,是發生在她長大之後,在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大汗的福晉,是莊妃娘娘的時候,有另一個女子要以比她更榮耀更隆重的陣勢進宮了。那個女子,將把她比得一絲光芒也沒有,將成為後宮新的明珠,而她,則在這耀眼明珠的襯托下,黯如瓦砬。她,不能不憤怒,不能不嫉妒!
當一個女人懂得嫉妒的時候,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永福宮側福晉莊妃大玉兒在突如其來的憤怒和歇斯底里的發泄中,自己也不察覺地,從女孩蛻化成了一個女人。這過程,簡直是可以和蟬蛻相媲美的,比大婚的撕裂帶給她更大的震撼。她不知道,這一刻的發泄,近乎于分娩的痛苦,因為,一個全新的大玉兒,將由此誕生。
每個女人一生中都會經歷過至少一次的失常,而這失常往往會成為她性情改變的轉捩點,她思維成長的里程碑。大玉兒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蟬變,就在此刻毫不設防地發生了,突如其來得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不知疲倦地叫罵著,詛咒著,摔打著,發泄著,女兒哭得聲嘶喉咽也不理。丫環們毫無頭緒,只唬得手足無措,一行勸,一行躲,一行悄悄兒地把貴重器物偷偷往外搬挪,生怕娘娘只管現在由著性子鬧,事後悔勁兒上來,不說自己任性,倒怨丫環們沒眼色。再說那些擺設里有好幾件還是大汗賞賜的呢,要是過後問起來,她們可都是有連帶責任,鬧不好要砍頭的呀。
便有小丫環偷偷扯忍冬的衣襟,小聲問要不要去報告給大妃哲哲公主知道,忍冬急忙擺手,壓著聲音罵道︰「活得不耐煩了?自家的事兒,不說藏著掖著,還只管到處張揚去,舌頭不剪了你的!听著,等娘娘的氣平了,今天的事兒誰也不許提起,只要我听見,一定報給娘娘通通打一頓攆出宮去。」一邊悄悄地命女乃媽抱出淑慧格格去不叫哭鬧,
忍冬是莊妃身邊第一等的心月復大丫頭,她服侍莊妃多年,深知主子的脾氣,這位娘娘表面上冷靜閑淡,骨子里最是爭強好勝的,等閑不會動氣,然而真有人要拿刀子捅她的心尖子,她發起威來可是不得了的。也是難得發泄一回,若不由她鬧一回,也咽不了這口氣去。等她罵夠了氣平了,自會想出妥當辦法來,自己這些當下人的出不得主意幫不上忙,份內該做的,只是怎麼樣順著娘娘的心,不要火上澆油才是,更不能輕舉妄動,走漏風聲,給娘娘貽下後患,留下把柄。遂命小丫環緊閉大門,自己倒了茶默默守在一旁,直等莊妃罵得累了才擠著笑臉走上前去,溫言勸慰︰「不怪娘娘生氣,大汗的行事兒的確有些逾了分寸,按理不是我們做下人可以混說得的,可是就算我們丫頭也都知道規矩,人有高低貴賤,情有先來後到,不過尋常選秀罷了,一頂轎子從側門兒抬進來就是了,哪里有走大清門的道理?打了勝仗的大功臣才有身份資格從大清門正門里進呢。娘娘喝杯茶,順順口,得閑兒勸勸大汗,何苦這會子自己生悶氣呢?」
一句話提醒了莊妃,悟道︰「這事兒和大汗說,他哪里還有耳朵听得進?況且這話也不好由我來說,要姑姑跟他說才是。不對,既然姑姑出面,愈發連跟大汗說都省了,事情不是交了禮部了嗎?就讓姑姑直接找豫親王說去。」
暗暗計議已定,又逼著自己順心靜氣,將茶慢慢地一口一口抿了,重新細細地思量停當,再無遺漏不妥了,這方命令忍冬道︰「著人把屋子打掃干淨,打洗臉水來,取我的大衣裳來,我要去見哲哲姑姑。」
就連大玉兒自己也不知道,在從永福宮往清寧宮去的這短短幾步路上,大玉兒從一個天真爛漫有著詩人氣質的少女,已經迅速蛻變成一個心機陰沉擅弄權術的後宮婦人了。
禮部連夜于王亭密會,商量婚禮如何在這樣短的時間里辦得又體面又隆重,又不壞了規矩。眾親王貝勒都覺為難,綺蕾即使入宮受封,也只是普通妃子,婚禮怎可與大妃相提並論,豈非不合祖制?然而汗命不可違,惟一辦法只有折衷——所有過程都照著大婚的形式來,然而所有步驟都逢禮減半。
正商議著,大妃的貼身侍女迎春親來傳命︰「娘娘請豫親王進宮,有事相商。」多鐸益發為難,望著眾親王問計︰「娘娘這個時間傳我,必然會對婚禮的事發難。她是後宮之首,要是對婚禮議程不滿,我們也只好听命;然而六禮齊全是大汗親下的旨意,只把我們夾在了中間,便如何是好?」
眾親王也都無良計,惟有安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也只有照著我們方才的提議如實上報,再請娘娘的懿旨了。」多鐸遂整理衣帽,隨迎春進宮見禮,且陪笑問︰「這麼晚的,隨便派個小太監傳話就是,怎麼勞姑娘親自過來?」
迎春含笑道︰「豫親王這麼聰明的人要是不知道,我一個做丫頭的自然更不懂得了。可是的,什麼事,找個太監說一聲兒就好,按理我們是里邊侍候的,連鳳凰樓都難得出來,何況十王亭。大概是娘娘嫌我懶,誠心叫我多走點夜路,是罰我的意思吧?」
多鐸負責禮部,少不了常往後宮里走動,自然知道迎春是哲哲身邊的一品管事大丫頭,便想從她處探個口風。哲哲派她來,自然是有密事相商不肯張揚的意思,卻不知她此時是何態度,若是心平氣和,或許還有商量,若是正在氣頭上,便要含糊拖延,寧可改日再議了。不料這丫頭嘴緊,竟是一點風兒不露。沒奈何,只得行一步看一步了。
兩人穿東掖門來至崇政殿前,迎春向侍衛打個招呼,遂前面領路,自殿下左翊門進入鳳凰樓院宇,繞過庭院,拾級而上,前方正中一排最大建築便是清寧宮。
哲哲與大玉兒已在久候,彼此見禮畢,哲哲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那個察哈爾的刺客,終于要進宮了?」
多鐸答應一聲,道︰「正要稟報娘娘,禮部草議了婚禮事宜,還請娘娘示下。」遂將眾親王逢禮減半的意見婉轉承達,並說,「按照大婚格式,冊立前須向太後行大禮,綺蕾既是庶妃,這行禮儀式便改成向娘娘行禮,先聆听娘娘的親自教誨,方可正式入宮。」
第23節睿親王妃成了綺蕾的義母(3)
哲哲听了,倒也滿意,卻以眼神向大玉兒詢問。大玉兒微微點頭,又在袖子下豎起三個指頭比了一比。哲哲便道︰「你們議得很好,我很滿意。不過議程之外,我要叮囑你們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