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和皇太極一樣,都是他的兄弟。雖然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毫不猶豫地傾向多爾袞,可這並不代表他就不愛自己的大汗兄弟皇太極,並不代表他對汗王沒有忠心。畢竟,皇太極是布庫里雍順家族的驕傲,是今天的八旗當之無愧的首領,是草原上的英雄神話。固然當初即位的如果是多爾袞,也許他並不比皇太極差,可是既然皇太極稱汗已成事實,他也就順天應命地歸順于新汗王,擁戴他,維護他,服從他,這是滿洲武士血液中固有的精神特質。他沒有辦法消彌自己兩個兄弟之間的仇恨,如果多爾袞是個平庸的孩子,他至少可以保護他一生平安,可是他這樣優秀,這樣強壯,命運卻又這樣奇特而坎坷,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的世界是自己這種庸人所無法理解和企及的。自己不過是一個有點功績的老人而已,他能幫得了誰呢?
正像代善讀懂了多爾袞眼中的仇恨一樣,多爾袞也讀懂了代善眼中的悲涼。仿佛有根針在他心髒最柔軟處刺了一下,他驀地心慈了,輕輕低下了頭。
熙熙攘攘的十王亭廣場上,諸親王正討論得熱火朝天,沒有人听到禮親王與睿親王用眼光進行的這一場交談。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因為是評功會,兄弟間顯得和睦融洽,互吹法螺。
再抬起頭時,多爾袞眼中的晶光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八旗將領開會時慣有的平和笑容。代善更加驚訝,現在他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多爾袞一直呆在自己身邊,自己卻對他的仇恨毫無察覺的緣故了。可是既然他能夠在這麼多年來都深藏自己的仇恨,卻又為什麼會在今天于眾目睽睽之下流露出凶狠的眼光,從而暴露了他心底里最深沉的秘密呢?難道是因為那個行刺大汗的察哈爾姑娘嗎?是她的出現驚動了他的偽裝,喚醒了他的仇恨?那麼,在這凶狠的目光後面,他下一步要采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代善更加憂慮,也更加彷徨,向多爾袞投去的眼光中甚至已經有了幾分乞求的意味。可是多爾袞不再看他,他回避著代善詢問的目光,卻轉向弟弟多鐸,一開口,果然便是那位察哈爾姑娘︰「你掌管禮部,消息比我靈通,知不知道那個女刺客現在怎麼樣了?」
豫親王多鐸對哥哥向來敬愛有加,聞言立即答︰「听說一直留在太醫院里,還沒醒過來呢。暫時用長白山老參保住了心脈,可是仍然虛得很;倒是大汗的傷听說沒什麼大礙,血已經止住了,休養幾天就沒事了,剛剛傳旨到處搜尋千年老參呢。」
多爾袞一愣︰「征參?怪道我前兩天恍惚听說豪格到處找人參呢,還以為是皇太極要吃,原來是為了那姑娘。」沉吟片刻,忽地又抬起頭來,「那姑娘,叫什麼名字知道嗎?」
「普通牧民家的姑娘,哪有什麼正經名字?」多鐸不經意地說,「不過姓氏倒是有的,叫綺蕾。」
「綺蕾?好听!好听!」多爾袞忽然毫無顧忌地縱聲大笑起來︰「我要把巴圖魯的稱號讓給那個綺蕾。」
注︰
八大旗,即正黃旗、瓖黃旗、正紅旗、瓖紅旗、正藍旗、瓖藍旗、正白旗、瓖白旗,除兩黃旗由皇太極親自統領外,其余諸旗都由各親王及固山額真管理。
滿兵組織,每三百人為一牛錄,其主為牛錄額真;每三十牛錄為一固山,統領官稱固山額真。
滿人有「隔旗如隔山」之說,旗主就相當于一個小君王,對本旗有極高權力。大汗為八旗之主。
盛京宮殿群初建于奴爾哈赤時期1625年,原先只包括大政殿和十王亭,皇太極繼位後,繼續建造大內宮闕,包括大清門、崇政殿、鳳凰樓以及清寧宮、關雎宮、麟趾宮、衍慶宮、永福宮等。而親王分封以及後妃賜住諸宮是在皇太極1936年改國號為清之後進行,但為了敘述方便,在這里提前使用了各王的封號,而諸妃也提前住進五宮。
後金體制與漢人頗為不同,餃職復雜,稱呼拗口,不僅建清前與建清後有許多改變,而且入關前與入關後也有很大區別,君臣主僕以及家人間的稱呼都很特殊,此處為了照應讀者閱讀方便,盡量簡化,統一說法,使之通俗易記;另外諸宮殿群幾次翻修重建,文中所述規格未必全如史實,不免虛夸之處。特此說明,以免有考據家提出質疑,認為與史不合雲雲。
第5節後宮掀起軒然大波(1)
有種聲音像風一樣刮過後宮的庭院。
那是自有皇帝以來歷代後宮都會有的一種聲音,已經寫進宮牆的每一道磚縫瓦沿里了,有風的日子跟風一起傳送,沒風的日子,也獨自竊竊私語,嘈雜而瑣碎,惻惻地,帶著女人特有的殷切和怨氣。
它們從女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傳播和重復。女人的舌尖有蜜,可以隨時說出甜言暖語;女人的舌尖也帶刀,可以不動聲色地將敵人斬于無形;女人的舌頭是海,可以漂起人,把人在浪尖上拋得暈頭轉向,也可以淹死人,沉在海底里永世不見天日。
然而那樣多的怨憤與算計,那麼深的城府與仇恨,戰爭的核心,卻永遠月兌不了兩個字︰爭寵。如果時間可以將後宮的歷史滄海桑田,那麼待到水落石出,你會看到每一塊石頭上都寫著獻媚與嫉妒。
此時大金後宮的海底,亦布滿了這樣的石頭。
前面十王亭廣場的大會開得熱鬧。後院里各宮嬪妃的小會卻也毫不遜色。
然而,她們的議題可不是什麼評功論賞或者前途大業,而是一個人,一個剛剛出現在後宮還沒來得及睜開眼楮說一句話卻已經掀起了軒然大波的女人——綺蕾。
永福宮簾幕低垂,婢女們被遠遠地摒于門外,大氣兒也不敢出。連廊上金籠里那只會念詩的饒舌綠鸚鵡也噤聲,唯恐一開口不小心泄露了天機。
門內,唐祝枝山《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卷軸下,皇太極的大妃哲哲公主端坐在搭著繡花椅帔的雕花楠木椅上,一雙高幫滿繡的花盆底踏著同椅子配套的楠木矮幾,姿態一如既往的莊重雍容,口吻卻難以掩飾地充滿焦慮︰「我們不能讓綺蕾就這樣進宮,她會給我們帶來很大威脅的。玉兒,你讀了那麼多書,要想個辦法才是。」
莊妃大玉兒抱著剛出生的女兒淑慧格格坐在對面,態度恭謹而溫和︰「姑姑,別太緊張,不會有事的。」
哲哲,是女敕江流域科爾沁草原蒙古貝勒莽古思的女兒。奴爾哈赤稱汗後,除了征戰兼並之外,與各部落結盟的一項重要手段就是聯姻,哲哲公主,便是這樣嫁給了四貝勒皇太極。出嫁後,她持家謹嚴,恪守婦道,但是因為一直沒有生兒子,在後宮里地位很不穩固,于是向諸位蒙古王公求助,建議將自己的佷女、草原上艷名遠播的海蘭珠嫁給皇太極。可是海蘭珠自負美貌無雙,一心要找個最英俊最優秀的青年來嫁,不願意與自己的姑姑共事一夫。況且自幼體弱,多愁多病,寨桑貝勒也不舍得讓女兒遠嫁,離開自己身邊。哲哲無奈,只好將目標轉向剛滿12歲的小佷女布木布泰,這位小榜格雖然沒有姐姐海蘭珠的絕世姿容,卻天生的冰肌玉骨、白女敕可人,所以小名就叫作大玉兒。
天命十年(1625)二月,科爾沁寨桑貝勒命兒子吳克善台吉親自送大玉兒去盛京與皇太極結親,奴爾哈赤率領眾貝勒迎出十里以外,大宴三天,以禮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