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黃昏,舒容自醉花蔭回來,拿了一張請客條子呈與哥哥說︰「賴大帥娶夏煙湖,連擺三日宴席,今天是第二夜,哥哥這就準備起身吧。」
舒培大覺逆耳,冷笑道︰「堂子里娶親,逢場作戲,他倒做得興興頭頭的。」不願赴宴,心里又掛念煙湖;若去吃酒,卻又覺相見尷尬,便說︰「昨晚吃酒,你沒有去;今天你就替我去吃酒,也是一樣的。」
舒容听他哥哥許他赴宴,倒也高興,便不再相勸,又稟報說︰「桃枝兒贖身的事兒也已經談好了,要一千五百塊大洋。」
舒培詫異,問道︰「是封十四娘同你說的?」舒容道︰「是桃枝兒說的。」舒培不禁冷笑一聲,訓斥道︰「那桃枝兒又不是什麼紅牌姑娘,便贖身,滿破也只得八百錢夠了,十四娘昨天也只說要一千塊,她倒獅子大開口,叫你給一千五,分明訛你冤大頭。」
「那怎麼會?」舒容不以為然,「從來只有姑娘和媽媽討價還價的,哪有幫著抬價的,哥哥是多慮了。」
氣得舒培下起勁「呸」了一口道︰「她那是自抬身價,這點你也看不破?你那個桃枝兒倌人別的上倒還都罷了,只這小家子氣,心浮志大,眼高手低,為了爭面子軋風頭什麼都不顧,連大體也不識了。她為了要向你說明她自己是紅牌姑娘,故意地要你出一千五來贖她,顯示高貴。其實紅不紅,把她去年一年三節的局賬查一查就知道了,哪里要自己說?」
但不論舒培怎麼說,舒容只不肯信,但見哥哥煩燥,不敢駁回。舒培也不去理他,自行找來龐天德代為調停,到底只談定一千大洋算數。桃枝兒還只管說舒容賺了便宜,不提。
且說瞿無鳳因賴福生去而復返,大覺踟躇。及至次日听說醉花蔭擺酒,方恍然大悟。當時雖不敢怎的,卻等到第二天大帥回府,又打听到封十四娘陪著翠袖出局,桃枝兒也被舒容請去游湖,醉花蔭里只有夏煙湖帶著五六個丫頭外場在,便帶了娘姨相幫,浩浩蕩蕩,氣勢洶洶,一路殺向沉香里來。
進了門,也不打話,只說一聲︰「砸!但凡拿得起砸得壞的,都給我往爛里頭砸!」那些人豈有不好事的,答應一聲便擼胳膊挽袖子的,將廳里所有花瓶燈器,打了個稀巴爛。嚇得醉花蔭的幾個丫頭連唬帶勸的,死拉活扯,大呼要命,又找人去給封十四娘報信。
夏煙湖穿戴了出來,站在樓梯上,厲聲喝止醉花蔭諸人︰「都不許攔著。只管叫他們砸,砸爛了,自然有賴大帥給買新的。」
瞿無鳳看到夏煙湖,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嗷」地一聲撲上樓來,張開戴了指甲套的五爪便向煙湖臉上抓去。夏煙湖一閃躲過,卻在腳下輕輕使個絆子,瞿無鳳本來已經撲空,重心不穩,哪里還禁得起這輕輕一絆,頓時合身向樓下摔去,驚得樓下人都大叫「救命」,眼看她要跌滾下來,夏煙湖卻又斜刺里插進,一把抱住了。樓下眾人這才揮一把汗,都停了手呆呆地看著。
瞿無鳳自己也是一身冷汗,承了夏煙湖這個情,倒不好再叫人砸下去,又一腔委屈,不禁坐在梯級上,掩面大哭起來。樓下諸人或有手里舉著瓷瓶家什的,也不知該砸下去還是放下來,都呆呆地面面相覷,尷尬無言。
夏煙湖遂溫顏和氣地,攙起說︰「無鳳姐姐,小心哭壞身子,不如往我屋里躺躺吧。」又命跟隨無鳳的娘姨丫頭把無鳳的帕子送上來,又命自己的丫頭打水來洗臉,叫把煙具擺到自己屋里來,又叫外場重新把廳里布置起來,一通命令,有條不紊。
眾人正群龍無首,不僅醉花蔭的人,便是瞿無鳳帶來的娘姨相幫因見自己小姐無話,也都只得乖乖听從夏煙湖,依命行事。
煙湖看見場面已經壓服下來,便親扶了瞿無鳳進房,拉了她的手並肩坐在床上,細細勸道︰「你我既做了倌人,無非為著一個錢字。賴大帥先做了姐姐,又做了我,是我搶了姐姐的生意;只是姐姐起初做大帥的時候,豈非也是從別的姐妹手里搶來的生意?這里是大帥送給我的衣裳頭面,我現在轉送姐姐,當作小妹的一點賠情禮,還望姐姐不要嫌棄。」
瞿無鳳听了詫異,停了淚問道︰「這卻是為何?賴大帥給你的,當然就是你的,你也是自己本事賺了來,給了我,你不是白做了他?」
煙湖笑道︰「我剛才已經說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有給姐姐的,自然能夠再賺回來。姐姐無須擔心。」說罷打開珠寶箱子,但見里面金光燦爛,無非珍珠翠玉之類,數之不清,煙湖悉數推給無鳳,又從底層拿出幾張銀票來,說︰「這是我的賣身銀子,姐姐不嫌棄,就一並拿去吧。」
瞿無鳳見了如此厚禮,不禁大驚,反不好意思起來,說︰「這怎麼能夠?」
夏煙湖勸道︰「我既賣了自己,進了這行,也就說不得自由。賣了多少,賣給誰,對我都沒什麼實在意義了。我既做了大帥,是斷了姐姐的財路,我的心里也不安,沒別的賠償,這些銀子,就送給姐姐,算是結個善緣吧。」又出來對跟隨無鳳前來的眾娘姨道︰「你們無鳳姑娘,我已經留下了她在這里吃茶,你們先回去吧。」
眾人沒頭沒腦地鬧這一場,再沒想到會是這樣,都六神無主,便答應一聲散了。煙湖自己的丫頭遂端上茶水來,請瞿無鳳喝茶用點心。
無鳳倒哧一聲笑起來︰「我們成日家給客人敬煙敬瓜子,現在倒輪到我自己做客人了,一做起來,先還就來做你這個紅牌倌人。」說著坐到梳妝鏡前,因見自己兩邊的頭發松了,便向煙湖討梳子。
煙湖說︰「我替你梳吧。」自己取了梳子,飽蘸了刨花水,細細地替她把兩邊的頭發刷進去,又說,「這臉上的妝也花了,補一補吧。」因見無鳳死盯著妝台上一對郎紅釉的六寸高康雍瓷玉壺春瓶看,便道︰「姐姐喜歡,這對瓶子也送姐姐。」
無鳳越發羞愧,自己嘲笑道︰「早知道這樣,剛才就該手下留情,少砸幾個瓶子了,現在才知道,原來砸的都是我自己的東西。」
煙湖笑道︰「不值提起。」又親自用竹剪刀剪了一枝半開的玫瑰花替她簪在耳際,端量一番,笑道︰「這才是人面桃花相映紅,花面不如人面嬌呢。」
正自妝扮,封十四娘已接了信,帶著翠袖忙忙地趕回來,原想醉花蔭不知鬧成什麼樣子,及至見到夏煙湖和瞿無鳳手挽著手,正有說有笑地喝茶吃點心呢,倒鬧了個糊里糊涂。
無鳳見了十四娘,從容站起施禮,先賠情道︰「封媽媽,剛才是我不穩重,這里已經向煙湖姐姐認過錯了。醉花蔭打壞的東西,我這就雙倍地賠來,還望媽媽不要跟我這個小輩計較才好。」
封十四娘猶自不解,翠袖早攜了無鳳的手笑道︰「每每說要和無鳳姐姐好好聊聊的,只是見了面,不是應局就是吃酒,總沒機會坐下來清靜聊聊,說說知心話兒。難得姐姐到我們這里做客,是請也請不到的,說什麼賠不賠的話呢?幾件花瓶瓷器罷了,還怕煙湖沒本事讓賴大帥挪辦來新的麼?」
瞿無鳳笑道︰「可見是姐妹,姐姐的話竟和剛才煙湖的一模一樣,醉花蔭真正藏龍臥虎,從今往後,我瞿無鳳算是服了,听到醉花蔭的名號,一定遠遠地就跪下來磕頭,再不敢爭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