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兒臉漲得通紅,沒奈何,只得放在嘴邊,吹著了,再遞給子雲,正要用手帕子拭煙嘴,子雲早接過去,說︰「這水煙香搭上胭脂香,正是有味得很。」
底下人更笑成一片。十三娘趁機湊趣說︰「每每崔老爺來了,屋子里總是滿滿的有說有笑,崔老爺一個人來,倒像是帶了整桌酒席,以後倒是要常來的好,不來,我們翠袖盼著呢。」
那崔子雲本來就是個多心的,又深知封十三娘為人,當下冷笑道︰「這醉花蔭,我有事沒事一天也來兩三趟,若說翠袖想我的人,好像沒什麼道理,倒是媽媽想我的錢吧?媽媽這話,可是諷刺我只管一個人來揩油,卻不舍得給翠袖擺席面?我擺也倒擺得,只不犯著在這里擺。要請吃酒麼,請哪里不好?偏要守著這個屋子才算請麼?」
十三娘被堵這一句,底下想好的滿月復話便都說不出來,雖不敢發作,卻由不得沉了臉,淡淡地說︰「可天下大了去了,憑崔老爺的本事,哪里去不得。天津上海的想往哪里擺席都隨您的意,用轎子接了我們姑娘去皇宮里吃酒也使得。只是‘給菩薩送酒送到城隍廟里去’,我倒不敢嫌老爺不擺席,倒是怕虧了老爺一番心意呢。」
崔子雲冷笑︰「我可沒有那麼大本領在皇宮里擺席面,也不想費那個事,正經地倒是把全城的報館通發一篇啟示,說我要替翠袖姑娘做花酒,遍邀一邀相知故舊,在新聞紙上登出來,通告天下可好?」
翠袖見不是話,趕緊推十三娘說︰「憑崔老爺在哪里擺席呢,便是擺在大街上,只要有我的份兒,我自然是領情的。媽媽也勞了一天的神,早點休息的好,這里有我照應著呢。」又不住向桃枝兒使眼色。
十三娘還待再說,終究不便和客人認真計較,只得嘟著嘴扶了桃枝兒的肩走下樓去。桃枝兒得意,心里說︰「還教訓我要暗示客人呢,這可暗示得好,被堵得實實兒的。」努嘴揚眉的,只不敢當真說出來。
這里子雲猶自氣哼哼的,一會兒嫌茶水不起色,一會兒又說煙油嗆了喉嚨,左右不自在,略坐一坐,便站起來說要走。翠袖起初歪在一邊由著他耍性子,見他認真要走,也不起身,只軟軟地挽留︰「你早不走晚不走,偏和媽拌了兩句嘴就要走,倒好像生氣了,要我怎麼過意得去呢?再說要走也不在這一時,好歹抽完了煙去。」一邊自己親手接過水煙筒來替他剔著。
那子雲憑窗站著,待走不走的,斜斜地看著翠袖坐在床沿兒上,穿著件簇新的水紅小雞翼窄袖掐腰襖,密綠散腳褲子,外面罩一件品藍緞子大瓖大滾滿身灑繡背心,正控著頭替自己挑煙筒里的油。額前一縷發簾搭下來,擋著眼楮,又不得手去撥開,只將脖子擰著,斜著肩膀去蹭——看著,由不得心軟,又見翠袖斜坐炕沿兒上,一雙小腳便露出裙外,腳上穿著簇新的京式大紅提跟鞋兒,繡著滿幫的四季花朵,愈覺情動,便坐過去拿過煙筒放在一旁,執了翠袖的手,悻悻地說︰「我不是當真和你慪氣,實在你那媽媽,說話太氣人……」
憑他怎樣數說,翠袖並不辯解一句,也不附和,只彎下頭擱在他肩上,輕輕磨蹭著,一言不發。崔子雲自覺過份,唉了一聲說︰「你既這麼著,我也不好說什麼的,你告訴你媽,明天我便擺一桌大席請請你,總有十幾個人的台面吧——都是看在你的面上,要不,我就是不理,她能怎的?」
這樣說了,翠袖才抬起頭來,款款地說︰「媽也苦了這十幾年,統共攢那點錢,買了我和桃枝兒幾個討人,偏桃枝兒又不爭氣,這一大家子人,只靠我一個撐場面。我自做了你後,客人都知道我和你好,不來了。你叫媽心里怎麼能不急呢?她有時風言風語的說話不中听,你只當她是老背晦,別和她認真慪氣才好,慪出毛病來,倒不犯著。」
子雲哧地一笑︰「我怎會跟她認真。」嘴里說著,便將手去握翠袖的一雙小腳,翠袖猝不及防,「唉喲」一聲叫出來。小丫頭听了,都掩口轉面而笑,翠袖忙將丫頭支出去,咬著牙推子雲道︰「這會兒人來人往的,叫人撞見什麼意思?你晚上再來。」子雲哪里肯听,只道︰「哪里等得天黑?好歹讓我先模一模。」兩只手捧住小腳,只管不住揉捏,正所謂隔靴搔癢,愈發惹火。兩人正自情動,听得簾外有人說︰「賴大帥請崔老爺吃酒。」
請客票子送進來,卻是荷花里瞿無鳳家。子雲便向翠袖說︰「你同我一道去吧。」
翠袖想一想,說︰「不好,這一鬧必定要鬧到半夜里才回來,媽媽方才和你斗嘴,這會兒心里正不自在,見我們去捧瞿無鳳的場,更要找氣生了。不如你先過去,等一下再來叫;我且下去安慰媽媽幾句,告訴她你明天要擺酒席的事,也讓她高興高興。」
子雲說︰「便是這樣。」又略坐一坐,外場打起轎子來,遂戴了帽子自去,不提。
翠袖下得樓來,果然看十三娘正獨自守在燈下嗑瓜子兒,穿著家常的灑花杭綢棉襖,也不圍毛領子,撒了一地的瓜子皮兒。便做出笑臉來,慢慢地上前說︰「到底是媽媽有手段,兩三句話放出來,憑他什麼人,也降得服服帖帖的——你猜怎麼著?那崔老爺剛才吃你兩句話,愧得不得了,立刻便說明天要來我們院里擺酒呢,說是總要十幾個人的台面。」
十三娘听著,喜歡起來,趕著叫︰「乖女兒,到底是你心疼媽媽。」便一心一意地核計起來,明天擺席面,要攛掇著崔子雲叫誰家的酒好,又是點誰家的菜好。
一時子雲的條子來了,翠袖便要出去,十三娘偏又拉住問︰「是去哪家里?誰的東道?」翠袖答︰「是賴大帥請客,去荷花里瞿無鳳家。」封十三娘問︰「就是那個雙手會使槍,彈無虛發,殺人不眨眼的賴福生大帥麼?」翠鳳道︰「可不就是他。」
封十三娘便咂嘴兒羨慕︰「這賴大帥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拈花,倒是真大方,這一季里,做的姑娘沒十個也有九個,各個都是大筆大筆地花錢。他又最喜歡替清倌人開苞,只要看得上眼,多少銀子也不計較。只可惜你是沒趕上,遇見他晚了,要不然,少不得也和他有一番姻緣的。如今我們醉花蔭里,就桃枝兒一個清倌人,偏笨口笨舌的,別說賴大帥,我要是客人,連我也看不上。那幾個才買的討人,又年紀小得很,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像你這樣,出出落落地出來做生意……」嘮嘮叨叨,說了一車的話。
翠袖笑著,並不肯接喳,向桃枝兒手里接過墨綠緞繡裘皮里子的「一口鐘」斗篷來,披上走了。
十三娘說得興起,少不得又將桃枝兒罵了幾句︰「一樣是清倌人,只有你是真正清湯寡水,真是沒用。」一邊暗地里動心思,翠袖雖好,已經開了苞,身價再高也有限;桃枝兒沒用,有一二百開寶已經不錯;其余丫頭還小;怎麼樣再買一個機靈的丫頭進來,重新教出色才好。
翠袖一乘轎子到了荷花里,只見滿屋四五位老爺,六七個倌人,大多是熟人,便合屋問了一聲好,自向崔子雲身後坐了。
子雲看她身上穿著一件八成新的織金蘭花園景大瓖大滾湖色杭綢襖,便問︰「剛才我去那里,明明見你穿著水紅新襖的,不是這一件,怎麼出來見客,反倒換了舊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