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在剎那間被洗劫得一片空蕩,我一無所有了,我的感情,驕傲,希望,與執著,在紅燈亮起的一刻徹底消滅,不剩下一絲一毫。
路那麼長,人那麼多,車那麼擠,紅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我還擁有什麼?
流不完的淚,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
我走。
長長的街道,曲里拐彎,不知道拐向哪里。下一個街口,有愛我的人在等我嗎?
經過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不是他,再不是他。
我的心一片空白。空白如夜晚說過「再見」之後的電視屏。
半塌的四合院門牆上,寫著大大的「拆」字。
我停住,驀然驚醒,就是這里,這就是他的家哦,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它還沒有拆掉嗎?它在這里,是要等我嗎?要等我將童年的感情與它一起埋葬。
一切都是注定的,是嗎?
我推開門走進去,心里苦得流不出淚來。
這已經是一座死去的房子,上次我來的時候,還僅僅看到零亂,可是這一次,滿眼只剩下陳舊與頹敗。老樹已經不等人家來伐就自動枯死了,廢家俱上落滿了灰,並不足以遮去它們的本色,可是看在眼里,總覺得已經入土,或者,剛剛出土。到處都是雜草,卻並不茂盛,就好像草也預知死亡,而懶得費力氣出生一樣。枯樹葉和碎紙屑以及破塑料袋掛在樹上招搖,像幡,為屋子招魂。
我在樹下坐下來,不思不想,房子死了,我的心也即將死去。如果就這樣沉默地守著房子化土化灰,也許對于我反而是最好的歸宿和解月兌。
從十七年前的雪燈籠想起,到分別,到重逢,到思念與現實合二為一,到所有的希望與渴念摧毀,不,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從頭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選擇,還是會一樣地愛上他,卑微而委屈地愛上他。怎能不愛呢?如果一切從頭來過,還是會走到今天。無可躲避。
然而,如果一切不是我的錯,又該是誰錯?是天嗎?老天何其欺我!
遠遠地,是誰在唱?
「若說沒奇緣,如何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怎麼肯就此心事成虛,怎麼肯讓尋找落空,讓重逢是錯,讓未來化零?怎麼肯?
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院門「呀」一聲推開了。我舉起沉重的眼瞼望過去,看到蕭瑟的張楚。
心劇烈地刺痛起來,血液在身體內奔騰,四肢卻被禁錮了一樣不能動彈。
是張楚!張楚!張楚!張楚!
心在狂呼,可是發不出聲音;熱烈的注視穿透了夜幕迎向他,他一張臉也迅速地褪色了,白紙一樣。
什麼都不必說了,這一刻,我知道他的心同我一樣,也在被分別折磨著,也在為重逢驚喜著,也在為未來痛苦著,哦,張楚!張楚!
「房子的拆遷因故拖期了……我路過這里,便想進來看看。」他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啞啞的,都不像真的。他自己也覺到了那份怪異,好像言不由衷的說話在此時此地全不和諧似的,說了也等同于沒說。
于是他不再說話,卻在我的對面倚著四腳朝天的破爛炕櫃站住了,不語,也不動,就那樣沉沉地望著我,望著我。
我們的眼楮,在空中交織踫撞,撞成永恆。
黃昏對著我們包圍過來,無聲無息地拂落,沉重而完整,無遠弗屆,是安慰,也是催促。游動的夜色像一襲濕衣,挾裹著我的情感,飄出來,飄出來,再也無法自已。
良久,我在夜色的遮蔽下輕輕說︰「我喜歡你。」
夜色載著我的愛的表白勇敢地悄悄地飛向他,飛向一片寂靜。
我的淚落下來,那句話仿佛是對我自己說的,或者,它們只是從我心上到舌尖打了個轉兒,根本沒有真正說出口。
如果它們不能得到回應,我也總算是說出來了,沉默了十七年的情懷,終于在今夜開啟,像一朵月夜的幽曇花,雖然只開一瞬,卻曾艷麗芳華。
然而,也正因為我終于將心事說出,也就再沒有理由賴在他的身邊了吧,連佯狂的資格也放棄,自尊和矜持都消滅,我只有離開,只有離開。
可是,就在這時,石破天驚地,我听到了歷史的回聲。
他在滿目廢墟中對我說︰「我也喜歡你。」
時間忽然就靜止了。
淚水泉一樣地涌出,不可扼止,在這初夏的黃昏。
風中有隱約的香氣,不知是什麼花,我的聲音終于得到了來自記憶彼端的回應,我的從小到大的感情,珍藏了十七年的愛,終于得到了回應。他說,他也喜歡我。
被了,這就夠了,我再也不求其他。
我不要承諾,不要將來,只要這一刻的溫存與承認。他終于承認了我,承認了我,這就夠了,就夠了。
他喜歡我,他喜歡我,他喜歡我!我的生命在他說出這句話的一刻得到了終極的完成,從來沒有一個時候像現在這樣慶幸我自己是活著的,慶幸自己作為一個人而存在,作為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存在。
夜色更重地包裹了我,在夜色的蔭庇下,我靜靜地對著我的心傾訴,對著我的神告白,終于有勇氣說出埋藏心中已久的話。
「這一生,我愛過兩個人︰第一個,是你;第二個,還是你。這是命中注定,我無法恨天,也無法自欺。我傷心過,逃避過,可是,所有的理智與原則沉澱後,有一點是無法改變的,就是我對你的愛。我不管你是不是已婚,不管我們有沒有將來,不管這份感情會不會得到祝福,更不問它有沒有結果我有沒有名份,我只知道,我愛你,這是不容更改的事實。如果愛你是錯,就請讓我,錯到底。」
我听到眼淚墜落的聲音,很沉重,砸碎在廢墟的石稜上,我听到。
而靈魂在眼淚墮下的一刻得到飛升。
我們在廢墟中擁吻,任夜色將兩個人牢牢捆縛,當整個世界靜止,當大地回到最初的混沌鴻蒙,只有我們的愛,在黑暗中依然閃亮,宛如午夜最燦爛的一朵煙花,即使短暫,也要照亮整個的人生。
我知道這一生我不可能愛其他人如愛他一樣,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開,而我不得不為這片刻的愛的歡愉付出慘痛的代價,我會將雙腳踏在刀刃上歡笑著說︰我愛過,我不後悔!
接下來的時間不知是苦澀更多還是甜蜜更多。
我同張楚終于開始約會,可是他每次都顯得十分沉重,同自己掙扎得很苦很苦。而我們在一起,對話反而比初見面時少了,常常靜坐整個下午,都不交流一句,而且,絕不談及感情。
我知道,他是在努力制造一種友誼的假象,可那是徒勞的,愛情就是愛情,不可能與友誼混淆。然而如果這樣可以使他的心好過一點,我願意合作。
于是本來就天真的我又刻意讓自己比實際年齡小了十歲,每次見面只是同他談些不著邊際的孩子話,只要他不提起將來,我也絕對不問,生怕給他帶來壓力,令他再一次退縮。
不知道世上有沒有第二對情侶的約會是像這們這樣︰沒有山盟海誓,沒有燭光晚餐,沒有甜言蜜語,甚至也沒有四目交投,款款傳情。
有的,只是虛幌,只是壓抑,只是隱忍,只是卑屈。
終于相信,有時候相愛也是一種折磨。
一天傍晚,我們從酒吧里走出,天上下著微雨,門口有兜售玫瑰的小女孩,見到我們,立刻迎上來流利地推銷︰「姐姐好漂亮啊,哥哥給姐姐買枝玫瑰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