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微一揚頭,做個不屑的表情,冷冷地看著門在小林的身後關上了,立刻跳過去先用嘴將可樂罐子扶正,然後叼根吸管插進去美美地喝起來。
喝一口可樂,又回身吃兩片薯片,吃兩片薯片,又掉過頭喝一口可樂。在劇團的時候,為了保持體型,教練從來不許她們飲用這些含糖份多澱粉的東西,生怕發胖。現在好了,再不用考慮減肥問題了,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大吃大喝,想不到,做一只天鵝竟有這樣的便利,倒是意外之喜。
一瞥間忽然發現沙發角上倒著一管口紅,是小林丟下的吧?提起「腳」來「撲」地將它撥至一旁,用力啄兩下,便又回頭一心一意地對付起那罐可樂來。
曲風送了小林回來,推開門,正看到天鵝將頭拱進零食袋努力叼取最後幾片薯片的情形,又發現空著的可樂罐子里插著根吸管,不禁目瞪口呆。乖乖,這只天鵝要吃薯片喝可樂!還會用吸管!
他大笑起來︰「我看,你不該叫天意,倒是該叫天才!」
月亮升起來,月光透過窗欞灑在空地上,如水。
天鵝丹冰浴在皎潔的月光中,想起雲南阿細人常跳的一種三步舞「阿波比」,拍三下轉一圈,很美,很活潑,因為彝人專門在月亮升起的時候舉行舞會,所以這種舞又叫「阿細跳月」。它和吉賽爾相反,代表的是快樂和熱情。
此時的丹冰重新回到曲風身邊,心里充滿了月光般寧靜的快樂。她拍動翅膀,在月光里飛飛轉轉地跳了一會兒阿波比舞,然後停下來,望著沉睡的曲風出神。
曲風發出微微的鼾聲,還不時吧嗒一下嘴,像個孩子。
丹冰在心里笑了笑,很想偷偷親他一下,可是看見自己尖尖的喙,只得停住了。
這就是天鵝和人的不同了不用鏡子就可以看到嘴,多麼突兀。
相同的,是一樣的緘默。
不能把愛告訴自己深愛的那個人的痛苦,在做人的時候已經體會得很深刻了,沒想到做了天鵝,只有更加傷心。
只不過,做人的時候,是為了驕傲不肯說;如今做了天鵝,縱然想說,卻又不能說了。
然而不說,不等于不愛。永恆的矛盾與痛苦。
她垂下翅膀,初升的快樂如煙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無奈和感傷。
她又想起《天鵝湖》的傳說來,中了魔法的天鵝公主奧杰塔不能在白天現身,于是黑天鵝奧吉妮婭冒名頂替去參加了王子的訂婚舞會,並引誘王子當眾宣布要娶她為妻。小林,便是那只可惡的黑天鵝!
「只有從未許給別人的忠貞不移的愛情才能解除奧杰塔的魔法,讓她重新變回人形。」如果向曲風表白自己的愛,並能為他所接受,自己可以回到原身嗎?可是,她該怎麼告訴曲風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月光下,梔子花的香氣寧靜幽遠。
丹冰天鵝餃著一管口紅在牆上慢慢地拖,慢慢地拖,想寫一行字來表白身份。她畢竟是人哦,雖然不能說話,可是還記得寫字。
紅的胭脂在白的牆上劃過,觸目驚心。因為用嘴終究不像用手那麼方便,那些字跡都又大又笨。先寫一個「我」字,筆劃太繁復,不等寫完已經力盡,要停下來呼呼喘息。她是一只受傷的天鵝,體力尚未恢復,何況,對一只天鵝來說,寫字,實在是件辛苦的事情,因為逾份。然後寫個「是」字,也很繁復,于是又喘息片刻,再寫「阮」剛剛畫了個耳旁,唇膏已經磨禿用磬。
她氣餒,看著牆上不成樣子的字,索性一頓亂啄,讓它更加毀于無形。反正已經不懂了,不如更不懂些。
毀滅罪跡,又有些得意,這是那衰女小林留下的口紅呀,這樣子把它干掉了,多痛快。
曲風起床時,看到一牆的狼藉,不禁失笑,問天鵝︰「是你干的?」不能置信。
天鵝歪著小小的頭,用一雙又黑又圓的眼楮看著他。
他忍不住擁抱她︰「你可真是只特別的天鵝。」
丹冰臉紅了,輕輕掙月兌他的懷抱,喂喂,人家是姑娘哪,怎麼能隨便摟摟抱抱的。
紅暈藏在羽毛下,看不出。
他站起來,沒漱口沒洗臉,先倒一杯酒。欲飲,她卻又不滿了,上前來使力用翅膀拍打他的腿。他笑起來︰「你只天鵝,還管我喝酒?」卻終是放下了,踢踢拖拖地進了洗手間,連門也不關。
她又臉紅起來。這個曲風,真是個邋遢鬼。如果不是做了天鵝,怕一輩子看不到他這副樣子,也听不到他的鼾聲。這樣想,做天鵝也不錯。
他出來時,她又向他討薯片,可口可樂,不能說話,叼著他的褲角拼命向牆角處拽,對著那些可樂罐子包裝袋不住點頭示意。
他懂了,卻並不出去,只打個電話指揮︰「小林,你今天過不過來?過來的時候幫我買點可樂和薯片……不,不是我吃,是天鵝……你不信?信不信都好,記著買就行了。」
放下電話,習慣性地坐到鋼琴前,彈段曲子慶祝新的一天的開始只要活著,每一天都是值得慶祝的。
彈的是《胡桃夾子》中的《小雪花舞》,柴可夫斯基作曲,輕快的調子在屋子里蹦蹦跳跳,同陽光中的飛塵嬉戲調情,如溪流飛濺,一路噴珠唾玉,姿態萬千。
丹冰仰起頭貪婪地听著,久違了曲風的琴聲!她忍不住翩然起舞,足尖一點一點,雙翅忽張忽合,踩著曲調進退有度,輕靈曼妙。
曲風看得呆住了,眼中有一抹專注的深思,自言自語︰「你的舞蹈,讓我想起一個人呢。」
她停下來,看著他。
他說︰「你跳舞的樣子,真像阮丹冰!」
第七章
胡桃夾子
我熱愛芭蕾,熱愛每一只舞。
看,《仙女》、《睡美人》、《舞姬》、《葛蓓莉亞》、《火鳥》、《奧賽羅》、《胡桃夾子》,當然,還有我摯愛的《天鵝湖》……光听名字已經叫我心醉。
那些個芭蕾大師,福金,貝雅,烏蘭諾娃,巴輔洛娃,諾維爾,古雪夫,塔里奧尼……每一位都是我的偶像。
我以他們的名字自勉,而以你的名字誓志。
你的名字,哦你的名字,多少次我在風中念起你的名字,于是風也變得輕柔宛轉。
風里有我的呼喚,我的心,你听到嗎?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屋子很靜,靜得可以听見天使的心跳。
彈奏是早已停止了的,可是余音還在,一遍遍繞梁不絕。
屋子太靜了。陽光忽啦啦地撲進來,夏日的風暖而微醺,有種喧囂的氣味,急急地涌進窗子,梔子花在嘆息,拖著長帶子的舞鞋躍躍欲試。
萬物都在等待,等待一個秘密被揭曉。
曲風和天鵝相對凝望,眼光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穿透生靈各自不同的裝裹而直指生命的本質。一只長羽毛的天鵝,和一個穿羽衣的阮丹冰,到底有多少相似,又有什麼不同呢?
生與死有什麼不同?只要真愛永恆。
曲風覺得自己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懾住了,心底里有種沉睡的意識被悄悄喚醒,卻一時不能明了,他遲疑地開口,聲音很輕,似乎怕驚動了什麼,他說︰「你跳舞的樣子,真像阮丹冰……」
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小林的聲音傳來︰「曲風,我昨天把口紅落在這兒了,你有沒有看見……」
話未說完,已經看到牆上的紅印和掉落在牆角的磨禿的口紅。
鐵證如山。她怒視曲風︰「為什麼這麼糟蹋我的東西?」
曲風笑︰「不是我干的,是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