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似乎對這種親昵頗不習慣,連連後退,輕輕掙月兌他的懷抱。然後,它看到了他身後的小林,愣一愣,歪著腦袋,又退了兩步,戒備地看著她和他。
曲風站起身來,連聲向老醫生道謝︰「真是妙手回春。」付了帳,又說︰「依您看,它還要住多長時間醫院?」
听到這句話,天鵝似乎吃了一驚,立刻重新奔近來,倚住他的腿,狀甚依戀。
老醫生笑了︰「依我看,它其實不必住院的,只要你每隔一天帶它來檢查一次換換藥就好了。它好像希望跟你回去呢。」
曲風有些驚訝,開玩笑地問天鵝︰「是嗎?你想跟我回家?」
不料,那天鵝听懂了似地,連連對他點頭。
曲風益發驚訝︰「你听得懂我的話?」
小林也從她的幻想中清醒過來,走近來逗天鵝︰「你真的听得懂人話嗎?那你轉個圈給我看看。」
天鵝惱了,恨恨地看著她,忽然撲近來猛地一啄,正正地啄在她的手背上。小林驚叫一聲,連連後退,差點撞翻了身後的貨架。她大怒︰「你這天鵝竟然咬人?!」做勢欲打。
曲風忙忙攔住︰「別打,它不認識你,難免不友好。也許以後熟了就好了。」
「以後?」小林驚訝︰「你真的要把它帶回家?」
「當然。不然送到哪里去?它傷得這麼重,還不能放生。我總得把它的傷養好才行。」
丹冰借著天鵝的眼楮,第一次看到曲風的家。
是個套間,臥房連著廳,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髒,還要亂,到處扔滿煙頭,髒衣服,舊雜志,空的酒瓶,以及大堆大堆的樂譜。因為小,也因為簡單,廳里的鋼琴顯得無比巨大,不和諧地豪華醒目。琴台上一盆芳香四溢的梔子花,花旁有對拖帶的軟緞舞鞋——這使她感到親切,原來她從並沒有離開過他,天鵝湖的日子里,有她的花香陪伴著他;卻也傷感,再也不必穿鞋子了。
當她在心底里不住地感慨著的時候,小林大聲地叫出來︰「太可怕了,你這里簡直像個難民營,怎麼也不收拾一下?」一邊說,一邊便彎下腰整理起來,把髒衣服裹在一起扔進洗衣機,雜志樂譜分放整齊,煙頭酒瓶掃做一堆,並且動手拖起地來,那樣子,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天鵝有些悵惘,這些事,是她也想做可是不能做的,小林做起來,卻這樣自然而然,得心應手。
她看著自己的手兩只美而無用的翅膀,用來飛是足夠了,做家務?哼,想也不要想。
曲風是被女孩子們服侍慣了的,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顧自打開冰箱開瓶啤酒喝起來,一邊說︰「別忘了給天鵝準備住處。」
小林答應著,邊拖地邊問︰「明天你有什麼安排?陪我一起帶水兒去公園好不好?」
「行,不過只能在上午。下午我要去阮丹冰家彈琴。」
小林看他一眼,不再說話。曲風有點好奇,問︰「你不喜歡丹冰?」
「沒有啊。」小林本能地掩飾,想一想,又覺得不必要,便爽快地承認,「也不只是我不喜歡她,我們一起來的女生都不喜歡她,也不只是不喜歡她一個人,那些女舞蹈演員都挺招人煩。每天呆在練舞廳里,松木地板,鋼琴伴奏,四面牆的大鏡子,又是公主又是王子的,天天活在王子夢里,便個個以為自己是公主了,眼楮看到天上去。」
曲風忍不住笑起來,覺得她惟妙惟肖,形容得再好沒有。
小林又說︰「尤其那個阮丹冰,就更是公主里的公主,見人從來不打招呼,也不笑,真以為自己是天鵝呢,把別人都當成丑小鴨。」
「丹冰倒不是那樣的人。」曲風為她辯護,「她不是傲,是單純,不太懂得和人打交道。」
「她救了你的命,你當然這麼說。」小林拖好了地,雙手握在拖把的桿上,下巴拄著手背,想一想,說,「不過,也許我們只是自卑,因為不能做主角。我們不喜歡丹冰可以做到一切我們做不到的,可以美得那麼趾高氣揚,可以在萬千觀眾的凝視下跳舞……小人物一輩子都沒什麼機會做主角,獨舞名角卻天天都可以引起人們關注……我想我們是嫉妒,一定是的。」
曲風笑了︰「你倒是誠實。」
小林也微微笑著,走過來從後面抱住曲風的腰,將頭靠在他背上,在他耳邊輕輕說,「那天在劇院,燈掉下來的時候,我心都快跳出來了,我以為你會死……那一幕真可怕,夢里想起都會嚇醒過來。」
「你做夢常看見我嗎?」曲風逗她,回轉身將她抱在懷中。
她低著頭,用手指在他胸前胡亂地畫著字,茫茫然地說︰「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也許只有在戀愛中可以做一回主角吧?只有戀愛可以給她被重視的感覺,戲劇的感覺|……」
他抱著她,只是不說話。
她悲哀地想,他就是怕承擔,她已經答應他不同他要永遠了,但是連現在他也不肯完整地給她。即使是在戀愛中,她也不是主角,主角是他,她只是他的配角,無數的配角中的一個,那戲也是過場戲,沒有新意的情節和沒有誠意的對白,對她也許是第一次,對他誰知道是第幾次呢?她跟了他回家,這樣明白地表示,是要把自己完全地交給他了,便是這樣,也不能換回他一句稍微鄭重點的愛的表白。就像一架失衡的天平,一頭已經高高翹起掛了免戰牌,另一頭就是再加多少重量也是這種結果了。戀愛里沒有永遠,又哪里有公平。
她深深地悲哀,悲哀地將他越抱越緊,就算一切都是假,至少這個擁抱是真實的,他的身體是真實的,虛幻縹緲的感情里,也只有這一點兒真可以掌握,可以擁有。
丹冰在一旁看得生氣,小小眼楮瞪得又紅又圓。這個小林,不僅說自己壞話,而且還勾引曲風,真是太可惡了!一時氣不過,沖過去將擱在沙發上的小林的手袋叼起來擲到地上亂啄亂踩,化妝盒鑰匙包頓時滾了一地。
小林驚叫,趕緊跑過去搶救自己的寶貝。
天鵝踱著四方步走開,洋洋得意地一跳跳到沙發上臥下來,睥睨著她,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小林皺眉︰「我不喜歡這只鵝,那麼驕傲,又沒禮貌。」
「我倒不覺得。」曲風哈哈笑,「而且,你對它也太沒禮貌了,它可不是鵝,是天鵝。」
「都一樣。」小林說,坐下來整理手袋,順便取出路上買的飲料零食來,撕開一袋薯片,又開了罐可樂來飲,不料,天鵝看見了,又忽地一下跳起,奔過去要搶,小林吃了一驚,可樂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再次大聲尖叫起來。
曲風兩不相幫,看著小林和天鵝兩個一人一鳥怒目相向,斗得不亦樂乎,不禁大樂︰「你和這只天鵝,好像八字不合,天生犯克。」
小林委屈地要求︰「曲風,這只天鵝對我真的很不友好,你可不可以把它送走?」
「我看不行。這麼晚了,它又受了傷,你想我把它送到哪里去?」他看著小林,知道她是再也不會有任何情緒了,倒也不想勉強,「我看不如我送你回去好了。」
「只好這樣了。」小林苦笑,白擔了一個晚上的心,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處女生涯這樣輕易地結束,到了最終,竟是一只鵝替她做了決定。
臨出門的時候,她一再回頭,看了那只天鵝一眼又一眼,說︰「我看,這只天鵝不如改個名字,叫天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