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件事?”他的胃开始紧缩。
“十七年前,伊人过世还不到一年,我还没搬到台北来,有人突然找上我家,她是伊人的高中同学程如兰,我见过她几次,但都是伊人在场时,那天她独自上门,又是伊人已经不在人世以后,我自是感到奇怪。”
“程如兰?”推算回去,那段时间是程如兰还在任教的最后几个月,他已经知晓宋伊人的存在了。
“程如兰停留不到半小时,那天下着大雨,她没有撑伞,这个人湿淋淋的,来了也不坐,她喊我老师,没有客套,直接告诉我,她是伊人,不是如兰,因为一些原因,借用了如兰的身体,希望我不要害怕,她有事拜托我。”她叹口气,“我不害怕,却不敢相信她,为了取信于我,她当场弹奏了这首‘冬月’。我一向疼伊人,她高三那年我刚完成那首曲子便教了她,准备当年出钢琴专辑用的,后来因故专辑作罢了,当时我很挫败,从此没有发表,也没有再教另一个学生这首曲子,这么多年了,程如兰没学过琴,怎弹的出这一首呢?”
他怔望着她,潮涌的热气在胸怀回荡,他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对我说,她就要离开了,但是有一个愿望,她想试试看,能不能替一个人完成,她欠了他情份。他写下了那个人的名字,就是你,安曦。”
他再也经受不住,闭上眼,将脸埋在手掌里。
“她知道下一世,不会再认得你了,这是天律,谁也改变不了,但是总会有些记号留下来,一辈子跟随着她。”
“什么记号?”他抬起头。
她摇摇头,“她没说明,只说可以确定,她和我还有未完的师生缘分,在我有生之年,我们一定还能见上面,见了面,我就明白是她回来了,我当时听了十分欣慰,也不管真假,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什么样的要求?”
“她说,你的出现,是她生命轨道中的意外,她无法确知你们还有无未来,如果,如果多年后你还能记得她,还在等待她,听到这首曲子,就会想办法来找我,找到我,就找到她了。所以,她要我继续教学生这首曲子,这法子也许不管用,也许笨,但也是唯一她想得出来的办法。缘分是奇妙的东西,总会钻缝隙找到出路。其实最重要的是人的心,有心要等,才有机会开花结果,否则,大张旗鼓也是惘然。再说,时间是遗忘的良药,如果你早忘了,或另有好的结果,也不需勉强,感情的事,常是身不由己。她最终希望你能快乐,无论和谁在一起。”
“伊人回来了吗?”他渴切的攀住她温暖的双手,手心在淌汗。
她凝视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照她的话做了,每一个新来的学生,时候到了,就教上这一首,可惜我太钝拙,没有慧眼,年复一年,感觉不到伊人回来过,甚至还怀疑,如兰来的事根本是一场午睡作的梦,真实到我信以为真,所以,我再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直到两年前,我收了个新学生,这个学生不太用功,但比伊人来的有天分,我教她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这学生在帮我整理书房,无意中翻到这首曲子的原谱,她嘴里哼了哼,就坐在钢琴前,顺手弹了出来,那手势,那流畅,没有人办到过。本来,程度好一点的学生,要照谱谈出来并不是难事,可那位学生不仅只这样,她还自行改掉了几个地方的音阶和节拍,和你现在听到的曲调不谋而合。我刚才不是说了,她拿到的是原谱,并非我后来数度修改过后教学生用的正式曲谱,她如何知道这其中差错?我惊讶地问她为何不照章弹,她说她也不明白,她只是觉得这首曲子应该这么弹才对,才算完整。她很喜欢这首曲子,要求我弹一次让她听听,那次之后,我又开始相信,那一年,伊人真的回来过。”
他霍的站起来,打翻了她那杯热茶,愕然俯视她。
她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安曦,和你说这些,只是想了结她交代我的事,并非想证明什么。或许是我多心,或许这么做的结果徒增每个人的困扰,既然你来了,我就告诉你,但是,请勿太勉强,如果你早已有归属,那就忘了也无妨,如果你还记得,而她今非昔比……”
“那个学生是谁?叫什么名字?”他忘情地打岔。
“老师,根本找不到你说的那片CD啊!到底放在哪里嘛?我很仔细全翻了一遍,都没有哇!”赵熙蹦蹦跳跳地来到两人面前,粉颊泛着红光,愉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斑老师看了看赵熙,视线又转移到安曦脸上,她闭了闭眼,神情分不出是释怀还是忧戚,她说:“我想,她自己找到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一路懊恼着,对自己。
不该出主意带他走这么一趟的,以为会让他更开心,没想到适得其反,他变的更阴沉了,闷不吭声,专心低头走路,仿佛完全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在身旁;好几次在人多处差点跟丢了他,唤他也不应,只管埋首疾行,待钻进地下道,转入捷运站,进了闸口,在等候在线停步,他才迸出那么一句:“快点回家吧!我得去停车场开车。”
“喂,等等!”她拉住急着转身走开的他,十分不解,“我得罪你啦?”
他别开脸,望着轨道尽头,“没有。”
“那为什么都不理我?”
“不干你的事,今天谢谢你了。”他的目光仍放在远处,不着痕迹的挣月兑她的手。“车快来了。”
“喂!你心情不好啊?”愈不看她,她愈是钻到他面前端详他,“老师对你说了什么吗?可不可以告诉我?”
“没什么!”他左闪右躲她的紧迫盯人,不大耐烦。“她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她有些动气了。“如果我说错话你可以告诉我是!不用摆着脸嘛!你这样很莫名其妙,又不是……”
“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你别再问了行不行!”他冷不房怒吼,她怵然一惊,缩着肩,圆瞪着双目。
他眼里没有恶意,只有晃动的水光,和不明所以的激动,握住的拳头在抑制着什么,指节突起泛白。她鼓起勇气不转移视线,看进他的瞳仁深处,剥开一层层覆盖的情绪,她看见了忧伤,这个男人非常忧伤,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列车进站,带起一股凉飕飕的风,拂乱她的头发,催促着她,她垂下眼睫,失望地道别:“对不起,那我走了。”
他没有反映,她居丧地扁着嘴,背好是报就要离开,身体却倏然一紧,她撞进了他怀里,被他全然环抱,他用尽了力气拥抱她,紧的两人间没有一点缝隙,他的脸埋进她颈窝,没有言语,不再有多余的动作,除了强烈的拥抱,以及他狂烈的心跳。
她错愕万分,无法思考。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男人,鼻尖全是他独有的气味,他好闻的洗发精味道,还有他坚强的臂弯,如此有力,好似栖息在这里,什么都不必害怕了,而且让她无法判断,这个突来的拥抱,到底出自何种意涵?
棒着他的肩,列车开动,远离。
她抬起双臂,轻轻地,不被察觉地,回抱他的腰身,心跳频率逐渐和他同步。
然后他开口了,含糊地,隐约地,只有两个字……“伊人”。
第10章
自发生了那个难以归类的拥抱之后,赵熙有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安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