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惑不解瞪住他,简直不认识这个人,不,是没认识过这个人!这么不可理喻、这么难缠、这么不通人情、这么——匪夷所思!
“为什么?”她蠕动双唇问。她真正想问的是,他的逻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他看着她的唇形,沉吟几秒,缓缓作答,“保守型的投资基金,就算不能一本万利,基本的获利也会有保障。这个婚姻的三年利息我还没回收呢,怎能这么快就撤资?再说,我其实不讨厌你,保留这个婚姻没什么坏处,有你这个人在身边,调剂一下一成不变的生活,也算是好处。”
她不该问的,听了直想掩耳疾走。实在够了!把任何关系拿来秤斤论两是他的长才吗?
她拨掉肩上的那只手臂,拿起他电脑旁的钢笔,捉住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使劲写下几个怒意奔腾的字——“可是我现在很讨厌你!!!”
他倒过掌心瞄一眼,三个惊叹号反而令他感到妙趣横生,不以为意道:“我是无所谓,但你可就难过了对吧?”
她双掌掩住面孔,哀叹不已,一甩头,不再理会他,坚决地离开。
方菲一走,他面色即沉,前方座位接替上一位套装女郎,粉妆细琢的脸蛋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探问:“真巧,景太太刚走啊!”
他揉揉太阳穴,不准备回应,伸出手道:“新的委托书格式修改过了吗?拿给我看看吧!”
王明瑶露出意在言外的浅笑,手指敲敲他的掌心,“小两口吵架了啊?”那几个蓝字张牙舞爪,恐怕只有方菲才敢直言以对。
他缩回手,利眼瞧她。他从不对外讨论私事,熟稔的王明瑶也不例外。她却大方和他对视,扬起秀眉,“很介意吗?那就改变一下吧!我很好奇,你对女人都像对下属一样吗?”
他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抽出文件,平板着嗓门道:“王律师,我好像不是聘你来做婚姻顾问的,开始言归正传吧!解释一下这个格式……”
桌面下,他的拇指不断摩擦掌心的一行字迹,笔尖的触感仍在上头盘桓……
第六章
电铃不耐烦地一响再响,她仍镇定地伏案挥笔,将最后一朵花的花萼再三修饰。从侧面看得出,她眼皮浮肿、面色青白,分明熬夜了一晚。
童绢拍拍她的肩头,“人已经到楼下了,还画?”
她呵欠连连,还能挤出促狭的鬼脸,以手语答:『我努力试过了,就算不眠不休的画到眼瞎,我的债二十年也还不完;就算还完了,命也去了一半,真是人穷志短!”这几天她不禁再三检讨,她平静的日子不过,偏去惹火一只打盹的雄狮,弄得人财两失、进退两难,到底是谁的错?
“景先生开玩笑的吧,他根本不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举高让童绢探个究竟。
“借据?”很正式的、有双方签章的借据,条列细目,数字大得惊人。
她点点头,勉强抬起两手,『够狠吧?怪胎一只!他去做保险公司的精算师一定也很称职。』
童绢一脸歉疚,“方菲,我会尽快找到工作的,不会拖累你的。”
『没人拖累我,我一向衰星当空,能帮你才是福星,你安心和小艾住这,李维新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她打量了一下童绢的细皮女敕肉,摇头比着手势,『别急着乱找事做,我还有一点积蓄,饿不死你的。』
从前景怀君每个月汇出的生活费,几乎都贡献了基金会的图书室设立,所剩无几,想先还一笔都不可能。景怀君说到做到,这个月不再汇出生活费,存心让她捉襟见肘,开口求人。
“方菲,”童绢犹疑着如何开口。“景先生过去一向照顾你,一句话都没说,最近完全变了,和你镃铢必较,你是不是稍微想一想,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掌控一家上市公司,要对付你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要共处一室,又是在他的地盘,我担心你一个人……”
“……”她撇嘴不以为然,他也只有一个人啊!
“我知道,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对,可是,我是想,如果景先生不过是要求你听话一些,他在外头也规规矩矩,你暂时就别再刺激他了,过一段时间,他心情好了,就不会为难你了。否则,还不知道他会使什么手段,对你不太好。”饱受前夫折磨的童绢简直是惊弓之鸟。
她摊开两臂,安慰地拥抱童绢一下,做个OK手势,『放心!我没什么好损失的。』不过是损失一点好心情、一点自尊、一点自由,她承担得起,但中间的故事曲折就不必让心力交瘁的童绢知道了。
身上披披挂挂了一堆行李袋,童绢替她扛了一只皮箱,两人一块下楼。李秘书一见到这阵仗,大嚷:“说了不必带这么多东西的,大屋里什么都有啊!”
她懒怠拿出纸笔解释,执意把行李放进后车厢,对跟在后的李秘书指指灰浓的天空,李秘书附和:“是、是,快搬快搬,待会下起雨,山路视线可不好!”
她和童绢挥手道别,尽量流露轻松欢快的样子。一坐进车座,脆弱袭上苍白的面颊,想吹吹风,雨丝竟已然飘落。
下雨了。偏在这时候,她想起那幢无边寂寥、空洞的大屋,一阵不寒而栗。她对过大的房子一向没好感,总让她忆及伴随外公一生,却在晚年被舅舅们抛售的方家老宅子,每一个角落,都隐藏了长年的悲喜爱恨,躲也躲不了。长大以后,她因此只求简单纯粹的幸福,比方说,小小洁净的房子,温柔普通的情人,稳定不求名利的工作,偶尔奢侈一下吃顿大餐,台风天和伴侣赖一天的床,一年自助旅行一次……
她不懂的是,为何越简单,越难得;越不奢求,幸福之路越难行,总像是远方的海市蜃楼向她招手,她却永无可能奔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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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抬头,他就知道前方那犹豫的影子是谁,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软毛拖鞋没发出一丁点声响。他瞥了一下腕表指针,八点五分,她若不是起得太早,就是根本没睡。深夜两点半,他曾起身查看,她的门缝底仍透出强烈的灯光,这种光度不必问也知道不可能睡得好,她怕山上的夜黑,宁愿整夜不熄灯。
视线上移。果然,尖小的脸蛋比前一天更黯青,眼皮半垂,薄唇缺乏血色,步伐摇摇欲坠。她到底要多久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写了黑字的小白板移到他膝上,歪歪斜斜几个字——“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他合上报纸,专注地凝视她。
她收回白板,右手在上头移动一下,转面举在胸前让他看——“我房间窗外那棵大树,可不可以将它砍了,或移到别的地方去?”
他不解地拧眉,“为什么?”
她迟疑了良久,才写,“我不喜欢它的声音,风吹、下雨,它的树枝都会发出声音,我睡不着。”
意外的理由,或许可以解释她之前极力避免住这里的原因,但实在太孩子气,他摇摇头,“不能砍。屋外你见到的任何一棵树,都是我父亲亲手种下的,已经盘根错节,没办法移植。”
她点点头,像是早已预知不会有正面回应,不见失望,缓慢转身走开,他唤住她,“你待会要下山吧?一起走吧!载你一程。”
她摇摇手,背着他潦草挥笔,再高举白板。“不顺路,我搭社区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