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是薄芸小叔的二女儿,她的记忆里,薄荷还有个长姊叫薄蒨,在薄芸七岁时就因一场交通意外过世了。
薄蒨过世不久,薄荷的母亲生下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叫薄方。
“简直是珍宝一样,连漂亮的薄荷都相形失色。”她无限欷歔。
新生儿是当时薄家唯一的男丁,极受宠爱,薄芸父亲年轻时浪荡不羁,在外头生了薄芸也没结婚,把她当小狈似地拎回家就不知去向了。
小叔果菜批发生意做得旺,连带福荫几个发展平平的兄弟,大家庭里不嫌多她一双筷子,几个小孩吃穿拉撒都在一起,热闹非凡,叔伯妯娌彼此都不猜忌。“反正日子都有小叔罩着,大家乐得轻松!”
她自小常玩在一块的伙伴并非薄家的女儿,而是巷弄里的一群整日趴趴走、诡计多端的小男生,少了个母亲替她打扮,嫌麻烦的长辈就替她剪个男生头,顶个男生头当然不可能穿件蕾丝小洋装,她就顺理成章像个男孩子似地在外鬼混,薄家的大小事一律模模糊糊、置身事外,连安静美丽的薄荷带给她的印象都是朦朦胧胧的。“只知道她老在弹钢琴、玩扮家家酒。”而且从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他感到好奇。
“是,一个人。”她很肯定,几个叔伯孩子加起来有十几个,不知道是被父母告诫过还是自然而然,全都对她敬而远之。“不,不是嫌恶,是害怕、是小心,就好像昂贵的花瓶,怕碰坏了,干脆把它锁在柜子里不接触它。”
只有状况外的薄芸肆无忌惮地逗弄薄荷,两人感情因此比别家姊妹来得好。“反正我也没爸妈啰嗦。”她伸伸小舌,他怜爱地捏捏她的腮。
一直到成年,才由她父亲口中得知,薄荷一出生八字被相命师警告为带煞带劫,六岁时就有个生死关,在生日前一定会发生。家人将信将疑,但防不胜防,只好小心不让她接触厨房、溪畔、海边,连大一点的排水沟都禁止接近,薄荷像笼中鸟,能看不能飞。
只差三天生日,结果──薄荷没事,薄蒨却死了!
“她们俩先后下公车,薄蒨被突然横冲过来的摩托车撞飞到人行道上,送到医院三天就走了。”
死得太蹊跷,为了怕影响孩子的童年,当时长辈一律禁口不提。
他听罢沉吟,注视她道:“这只能说,相命的预言是无稽之谈,不是吗?”
“不,家人向女乃女乃转述相命师的话,说是亲手足薄蒨替代了她,走了。”
不知情的薄荷只能感觉家中多了股诡谲气氛,薄芸当时亦一知半解,不懂宽慰姊妹,薄荷的童年在莫名的寂寞中度过。
时日一久,大家慢慢淡忘了,薄荷也快乐不少,以为所有的不幸都过去了,可惜,一到她十二岁生日前半个月,平和的气氛乍然结束,家里人突然忙着求神拜佛、祈福布施,原来十二岁生日是第二个劫数,孩子一概不知,为了怕薄荷追问,家中小孩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懵懵懂懂地痴长年岁。
生日前一个星期,各房叔伯找了好理由,带孩子度假去了。天知道都开学了还度什么假?只有小叔一家人和女乃女乃守在家里,当然,还有一个拖油瓶薄芸。
偌大的家一时空空荡荡,她只觉稀奇好玩,不明白小叔夫妻阴惨的神色所为何来。
说到这,她沉默了一会,呼吸明显快速,搓了搓手又模模头发,见章志禾露出温文鼓励的笑,吁口气再说下去。
生日前一天是周日,她和薄荷姊弟几乎足不出户,爱往外跑的她快闷坏了,在有限的玩具里度日如年,薄荷感觉到了她的渴望,鼓励她出去玩一会,被女乃女乃严重警告的她,不敢放肆偷溜,硬是在房里闷了大半天,直到中午吃过饭,所有人回房睡午觉,她才胆敢起了念头。
“我悄悄对薄荷说,我只出去一会,真的只有一会,找同学玩玩,一会就回来,她说好,还站在窗边对我挥手。我永远忘不了她寂寞的眼神。”她困难地吞咽一下,眼睫一掀,双眸湿濡。
“不要紧,都过去了。”他抚上她的眼角。
“记不起来玩了多久,我回来了,根本看不到薄荷他们,家里被警车和消防车、救护车团团围住,我慌乱地到处叫嚷,急忙从外头赶回来的小叔和小婶抓住我,问我一堆问题,我都说不知道不知道。那天晚上,医院傅来消息,女乃女乃、薄荷的弟弟薄方,全都瓦斯中毒走了,只剩下薄荷还有一口气,只剩下……”她的无尽愧悔。
话未尽,他已然明白她所有的意念,握住她的手一牵动,便把她整个包拢在怀里。她半湿的颊躺在他肩上,唇仍掀动着,“你听过这么荒谬的事吗?没道理啊!我小叔简直不知道怎样面对薄荷才好,她到底是瘟神还是受害者?我小婶失去了儿子,半年后一病不起;小叔心灰意冷,看到薄荷就咳声叹气,没多久,生意全交给我二叔,到庙里当住持去了。我爸在那年回来了,也不知何时改头换面的,做了警官了,他从二叔那儿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后,带着我,还有大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薄荷走了,算是还小叔养我多年的恩情。”
他沉默一阵后道:“薄芸,妳瞧,妳和妳父亲不也没事?薄荷不也好好的?一切的巧合和人为疏失不该因为相命师的一派胡言而归责在谁的身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还有,”他推离她,以了然一切的神情端详她。“妳二叔不会也告诉妳父亲,薄荷二十四岁那年生日是最后一个关卡,她最好和属龙的配在一块才能安度劫难吧?”
“……”兜得真准!她却不敢应声。
“照这种逻辑推算,妳该担心的是妳自己,不是她。前两次不都是身旁的人遭了殃?”他嗤哼一声,难以想象有人编造得出这些迷乱人心的鬼话。
她吞吞吐吐,“爸爸说,村里的老人告诉二叔,小叔做生意的死对头在薄家祖坟动了手脚,才会出了这些意外,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和祖坟没关系──”
他闭目忍耐了几秒钟。“妳知道这件事有多久了?”
“一年前。”她细声答。
“妳父亲挺守口如瓶的,知道这会影响妳们的生活,瞒了那么多年,这一年来,妳不好过吧?”他微微扯动脸皮,似笑非笑,分明不以为然。
“你说过不会笑的。”她严正抗议。
“不,这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眉头皱拢,掀起薄怒道:“大人的无知,影响了孩子的命运,该怪的不是薄荷,她的幸福只有她自己才能掌握,旁人无从代劳,更不可能为她控制一切变数。”他向前逼视,直言不讳,“妳其实心里有数,对吧?妳明知这和命运无关,都是鬼话连篇,妳不愿忤逆妳父亲的交代,全是因为妳的自责歉疚,妳认为当年妳若不离开,或许可以阻止那件事的发生,所以只要是薄荷的事,妳绝不推辞。薄芸,这不是妳的错,无论薄荷一房发生什么事,都不是妳的错。”
她惶惑地退开,没料到坦诚供述家族隐讳会招来这一篇义正词言,刺得她心发疼,“你不明白,你不知道看着亲人消逝的可怕感觉!”焦灼地看着表,却又一筹莫展。“不行,我得回去了,你如果不想告诉我杨仲南的去处,我去天堂找他!”她疾行至玄关,匆匆穿上鞋子。
“薄芸!”他严峻地喊。
她远远看着他,内心挣扎踌躇,终于回身转动门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