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薄芸不可置信地张大眼,左瞄右探后,压低声量道:“难怪上个星期营收掉了三分之一。妳这样处理订单店迟早要关,妳别坐在这捣蛋了,到厨房做餐去!”
薄荷表情凝滞,转动肩膀,“那是奥客,我没捣蛋。今天头好晕,我想请假,没事别来吵我。”不等薄芸反应,裙襬一扬,径自转进通向二楼私人住所的楼梯。
“请假?我也想请假好不好?累死我了。”她哀鸣。
最近,比起薄荷,她外表更接近形销骨立,原因复杂,除了被劈腿、不眠不休赶出期末报告、忙碌的店务,最头疼的,自然是薄荷的颓废;薄荷的颓废与众不同,她不吵不闹,能吃能睡,准时开店,但静默的姿态像只鬼,说话的口气尖酸冷漠,食不知味似机械人,一觉不醒需要大力摇晃,穿的非灰即黑,予人不安的联想,接待客人不假辞色、随性所致,总之,很有毁掉一家好店的破坏力。
和薄荷关系非比一般的她当然不能袖手旁观,除了努力探寻事发源头,还得想办法排忧解难。但有些事,实在超过她能力所及,令她挣扎万分,比方说,到那家名为“天堂”的诡异夜店找姓杨的家伙就是一例。半个月了,她一次都没进去过,理由很简单,那家店神秘兮兮,位在东区一处大楼的地下一楼,远远望去那不起眼的入口,进进出出的全是穿着花稍入时的诡异男女,万一她搞不清状况地去了,遇上正在摇头晃脑的嗑药派对或是发酒疯的一群怪胎,她是上道的加入狂欢行列还是一溜烟闪人?越想越不对劲,始终没有成行。另一方面,她着实纳闷,一个事业平步青云的家伙为何喜欢挑个夜店来放松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一个爱跑夜店的家伙为何能打败看起来比他优质的章志禾登上公司领导宝座?
“素行不良的臭男人!”她暗骂,不,首先该骂的是薄荷,一切都怪薄荷薄弱的意志力,和别扭倔强的臭脾气,还有──无与伦比的坏眼光。
“又不能骂她,真气人……”拳头不由得握紧,一张鼻头都是汗珠的小黑脸伸过来,狐疑地瞧着她,“大姐,在自言自语哟?”
“啊?没啊。”她揉揉两颊,抚平因隐忍而变形的线条。“什么事?”
“电话,找店长的!”工读生小贝将无尾熊电话交给她,掩住话筒叮咛着,“振作点,万一有人打来抱怨昨天的茶送错或调错了,就说是外送订单多得不得了,忙中有错,今天再补送给他,别老说是新来的工读生干的。”
“知道了!”真是汗颜,如果连工读生都不想背黑锅了,可想而知近日的抱怨电话必然多得不象话。
“喂,薄荷茶屋,店长今天有事外出,有什么能替您服务的?”勉强换了欢乐热忱的语气,面庞却僵硬着等着挨刮。
“我以为妳是店长呢。我是章志禾,抱歉,妳昨天打来时我正在忙,手机关了,现在才有机会回电,找我是否有事?”即使不报名号,那特殊的语调和口吻她已能辨认,她舒了一口气,松懈下来。
“不是的,店长是薄荷,我是打工的。”嘴角不由得泛笑,他沉稳富韵底的声音有清凉作用。“章先生,那个……曜明一直没有恢复向我们订茶订餐,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对我们有意见,方不方便请您去打听──”这要求听起来非分,两面之缘的他何必为一家小店费神?“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曜明传过去的订单妳没收到吗?”他打断她的支吾。
“传真?”
“是,传真。今天我回公司一趟处理事情,顺道吩咐秘书订一订下午会议的点心饮料。不瞒您说,是趁今天杨先生出差时订的。看样子,他对妳们的店真的很有成见,听秘书说,他严格禁止公司出现薄荷茶屋的茶品和你们的员工。我已不在位上,不能干涉太多事,能帮的有限,不过我良心建议妳,失去了这家客户,不至于影响妳们营利太多,是不是该考虑另外开发客户呢?”
她忙喊,“不,不能失去他,薄荷茶屋一定会倒!”
“唔?”
太迟了,这话怎么听都有蹊跷。电话两端尴尬地沉默着,无人答腔。
“如果真那么在意他,妳还是上天堂一趟吧!和他当面谈谈,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稍后,他耐心给予提醒。
“天堂?”其实是地狱吧?她颈部无力下垂。“谢谢你,总是打扰你。”
“举手之劳,妳太客气了。”
币上电话,她火速疾奔至二楼,右转第一间寝室,她门未敲,直接扭转门把,一阵风冲到床沿,抓住薄荷的肩扳至面对她的方向。
“薄荷,别躺了。我郑重警告妳,别再上曜明去惹是生非,不来往就不来往,没什么大不了,人家已经下通牒不想再看见我们,妳就少没出息了,给我振作!听见没有?”
薄荷面向她,眼皮自始至终是合上的,左手软棉棉搭在床畔,动也不动,原本白皙如花瓣的面孔转成惨淡的暗青。这时她才注意到,房里弥漫着怪异混合的西药味。
她呆若木鸡,牙关咯咯响,用力拍击薄荷的面颊,只见美丽的脸蛋歪一边,死气沉沉地任凭摆布。她脚一软,直直后退,瞥见床头柜上,散列杂七杂八用完的药品垃圾──一个空掉的散利痛药锭盒、一瓶见底的白花油、几张已看不见感冒药丸的空白包装纸、一杯剩下三分之一的洛神花茶,那是薄荷最爱喝的茶,还有挖剩一半的止痒防蚊凉膏……
“妳搞什么啊!哪有这样的!吃这些东西不恶烂啊?竟敢招呼不打就丢下我,妳才二十三不是吗?离今年生日还有三个月吧?我在说什么啊──薄荷──”
她拿起电话,慌张地嚎哭起来……
第二章
一切尴尬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她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因为一些不得不处理的重要事故,恰巧都发生在星期二或星期六,所以她都没去天堂找姓杨的家伙解释求和,而曜明这方面又对她的店下了禁令,她没办法厚脸皮闯到人家公司去,所以她不得不求助于他──
章志禾一落坐,简短地打量完薄荷茶屋的内部,喝了几口普洱菊花茶,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他依旧一袭长袖衬衫、干净洗白的牛仔裤,偶尔抱胸沉吟,或审量她百变的表情,唇畔少不了他淡淡的、意味不明的招牌笑容。听完她坑坑疤疤的开场白,修长的手指托着爽净的下巴,他轻轻地开了口:“那么,能不能说说看,是什么样的重要事故让妳去不了呢?”
语气如此温和,劲道却如此强烈,他真正的意思分明是──姓杨的家伙果真对妳十分重要,还有什么能阻挡妳的决心呢?妳不太老实喔!
序幕拉开了,戏码总不能改了又改,她僵着头皮,开始发挥很少启动的想象力。
“是这样的,有一次我爸和我妈吵架,大打出手,我爸一气之下上台北来找我,他发誓我妈不道歉就不回去,我费尽唇舌安抚快中风的老父……”希望她独身已久的父亲原谅这个不得不撒谎的女儿。
“还有一次我真的要出门了,疗养院正好打电话来,说我八十岁的老番癫女乃女乃发病拿刀要砍院长,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已经在天国安息多年的女乃女乃应该不会托梦抗议才对。
“还有还有,有一次一群客人在店里吃吃喝喝老半天,忽然发起酒疯来,把店里搞成械斗场,害我得到警局做笔录……”糟!这个理由有点瞎,谁喝了茶会发酒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