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妆点整齐又笑意满满的女人提了篮水果,有礼问:“孩子,我可以进来吗?”
她失神地点头,“当然可以,女乃娘请进。”
两年不见,陈芳精神多了,人也丰腴了些。
陈芳放下篮子,随意瞄了眼屋内,温柔地笑了笑,朝她伸出双臂。“娃儿可以让我抱一下吗?”
她任对方抱走孩子,在怀里审视、打量,笑著哄拍著,她在一旁束手无措的站著。
陈芳没看她,自顾自摇晃著趴在厚厚胸脯上的娃儿,轻声道:“坐吧!别站著,养个娃儿不容易吧?当年我生下雪生时,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他早产,毛病多,个子小,怎么看也和现在连不上关系,可毕竟我还是女乃大他了。”
“……”她愕然,陈芳竟主动说出难言之隐。
陈芳仍笑,“齐老太太是我服侍多年的小姐,她嫁到齐家,生了一个女娃后,就伤了身,多年无子。老爷娶了妾,小姐可伤心了,她真心喜欢老爷的,看著男人难得再进自己房里,她难过得夜不成眠,当时老太太的娘家也家道中落了,回到娘家,无人可诉苦,只能和还留在娘家做下女的我说说罢了,我当时才怀了雪生,被老太太发现了。”
“孩子是——”她掩住嘴。
陈芳抚著孩子的脸,回忆使她微笑。“是老太太兄长的,到外地遇上——战乱死了。”
“老太太把你带回齐家?”
陈芳点头,叹口气。“本来,老太太的兄长是要回来再纳我作妾的,但一遇上意外,什么都变了,老太太却有了打算,回齐家没多久,她宣称怀了孩子,把我安顿在齐家附近一处房子里,几个月后的一天,她买通了产婆,一等我生下孩子,就交给她,偷偷带进齐家,当作是她生的。”
“你也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女乃娘?”她问。
“嗯。女乃到三岁,我不能再接近雪生,老太太怕我守不了口,但我不恨老太太,雪生因为她,才能过上好日子。老爷很疼雪生,直到雪生十七岁那年,接生的产婆缺钱,用这事向老太太索讨,让老爷发现了,老爷很生气,想法子把产婆封了口,却封不住雪生那双厉害的眼睛。雪生知道了很难受,一度住学堂里下回家了,是老爷亲自带他回来的,养了十七年,怎能说断就断!况且,雪生一直很孝顺老爷,他是个好孩子,老爷不计较他不是自己骨肉,待他和以前没有不同,因此,雪生不能不顾养育之恩,这是他从上海大学堂毕业回来后,就答应和严家小姐成亲,也接手被齐家二老爷快搞砸的家业的最大原因。”
陈芳怜爱地抚模娃儿的脸颊,微瞥了眼听得发怔的她,接著道:“雪生不爱说心里话,就是这样来的,他习惯承担一切事情,护著家人。雪生真心喜爱你,所以希望你远离一切危险跟不好的事,并非置你于不顾,你这孩子直性子,他不让你做的事,你必定拗著去做,他也只能瞒著你。孩子,我这说客可能做得不好,但憋了三十几年的话今天终于可以放胆说了,如果你有任何埋怨,就看在我这失职的娘份上,别计较了。”
她低著头,情绪一阵杂乱,眼眶也湿了,转了万般心思,隐忍道:“女乃娘,谢谢您来这一趟,我明白您的意思,现下他也有他的日子要过,曾小姐是个好姑娘,我曾听苏州来的人说,她帮著雪生处理校务,是能干的左右手,比我好上太多了。我从前只会惹得他心烦意乱,现在这样也好,他值得一个好姑娘相伴,我和他的事都过去了,您别再为我烦心了。”
陈芳也不分辩,抚摩著已熟睡幼儿的耳垂,叹道:“雪生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孩子,心一乱,眼也花了,这娃儿耳垂上的朱砂痣,可不多见呢!这么神似的眉目,活月兑月兑就是他幼时的模样,作爸爸了,还这么硬气,也不多瞧一眼。”
她霍地站起来,惊骇无措,颤不成声:“女乃娘——”
陈芳眯眼笑,轻拍她的肩道:“别怕,我自认有识人之明,我相信你始终心里挂著雪生,我疼惜你这个作母亲的,辛苦万分——这娃儿,可我也疼惜雪生,等了你两年,不怕得罪倾心于他的曾小姐,独守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就等著一个挂心的女人。弱水啊,你能不能看在我是娃儿的女乃女乃份上,就别和他拗了,要是把他的心给拗凉了,娃儿就没好爸爸了。”
她转身拼命用宽袖抹去泛滥的泪水,抖著肩啜泣,直到剧烈波动的心绪平息了,她回头面对陈芳,若无其事道:“女乃娘,有话改天让他自己跟我说吧,我会在这儿等著他。”
陈芳欣喜万分,摇晃著幼儿道:“女圭女圭啊,你快见到爸爸了!”
尾声
尾声之一
她静静靠在墙上,两手背在身后,看著自己的鞋尖,侧耳倾听那即将在屋外响起的足音,心跳逐渐加重力道。
她始终刻镂在心里最初和最终的爱,在半个钟头的分秒流逝后,踏进了篱门内的小径,一步一步稳当地趋近她。
她扬起微笑,当足音静止在门外时,她抬起头,迎向开启的大门,在一片明亮的晨曦中,坚定地投向那张开的双臂。
风温柔的萦绕著,她自此不在爱里仓皇失措。
尾声之二
他穿过花园,放慢脚步,踱近那扇半掀的窗扉,里头纤薄的背影正专注的提笔书写,似乎没意识到背后觑看的视线,随著她的手上下移动。
目光带著爱怜和好奇,他愈看愈趋近,阴影投在白纸上方,她悠悠开了口:“在担心吗?你现在不用和那些老板们应酬了,我投书写啥你都不用担心了。”
他微笑,绕过窗子走进书房,她放下笔,回身揽住他的脖子,恣意在他脸上亲吻。家里人口简单,她总能随时随地表达她的爱意。
“雪生,结婚后,你是不是都没有再瞒过我什么了?”她仰头看著他。
“大事没有,小事……就不一定了。”他手臂勾住她的腰,让全身重量都在他身上的她站稳。
“唔,那——你出资一半帮潘良开了茶馆,是小事喽?”她笑不由衷。
他不见尴尬,揉著她脑后的短发道:“是小事。他顾著你回扬州,分担家务,让孩子平安生下来,没有再做令你难受的事,做这一点,不算大事吧?再说,方玲总要有个依靠,她喜欢潘良,迟早是他的人,没自己的店面终是不妥,方玲帮你照顾孩子这么久,其实这么做也是答谢她。”
她噘著唇,直盯著他,莹辉的眼眸流转著思绪。“那——和怀梅一起到上海出公差三天也是小事?”
他勾勾嘴,笑了。“也是小事,本来想带你一道去,你容易晕车,就算了。”
她两眼睁得老大,转了一圈心思,薄嗔道:“谁说我还会晕车的?”
“上次到杭州转了一趟,你下车吐得我一身还不是?”他没好气地提醒她。
“那不是——”她欲言又止,耳腮泛红,转身坐回椅子上,迳自生闷气。
他在她身旁屈蹲下,圈住她的腰,抚著她的小肮轻笑,“那么,不是晕车就是孕吐了?既然待在家也一样会吐,那就一道去上海吧!”
她笑著斜睨他。“谁告诉你了?”
“你啊!”他捏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头。“最近都不让我碰了,不是这个还会是什么?”
她捧著他的脸,在他额头吻一下,温柔地凝视他。“雪生,说你爱我。”
他一迳在笑,不出声。她嘟著嘴,就要变脸色,他扳住她下颚,轻叹道: